清明前的雨下了整夜,沈知澜天未亮就醒了。她摸索着去够床边的轮椅,却碰到个温热的物件——黄铜汤婆子用棉套裹着,底下压着张字条:"辰时再起,我去早市。"墨迹晕开些许,像是写字的人急着出门。
窗纸透出蟹壳青时,前院传来木门轴的吱呀声。沈知澜推开条窗缝,看见温含章挎着竹篮从雨巷转出来。素白裙角沾了泥点,发间别着的木槿花却鲜亮得晃眼。她走路时总爱踢小石子,这个习惯十年未改。
"澜姐姐醒了?"温含章突然抬头,隔着雨幕冲她笑。沈知澜慌忙缩回手,轮椅撞翻了针线篓。
灶间蒸汽氤氲,新磨的糯米粉堆在青花碗里。温含章踮脚去够橱顶的蜜饯罐子,腰间束着的绛红汗巾随动作晃荡。沈知澜望着那道身影,想起幼时她们偷吃糖渍梅子,含章也是这样踮脚,结果打翻了砚台。
"尝尝这个。"温含章突然转身,指尖捏着块杏脯凑到她唇边。沈知澜下意识含住,舌尖尝到熟悉的酸甜——是苏州采芝斋的制法,父亲生前最爱捎这个回来。
"你怎么..."
"西街新开了南货铺。"温含章低头搅着糯米粉,耳尖泛红,"老板说...说这是最后一批春杏腌的。"她手腕转动时,沈知澜看见那根褪色的五彩绳——七岁那年端午节,她们在城隍庙求的。
蒸笼冒出第一缕白汽时,前院传来铜铃响。温含章沾着满手粉去应门,回来时怀里抱着个粗陶罐:"染坊阿婆送的枇杷花蜜,说治咳喘最灵。"她揭开蜡封,忽然顿住,"...你夜里又咳了?"
沈知澜转开轮椅。那些辗转难眠的夜,她总听见隔壁翻身的动静。含章睡觉还是喜欢蜷着,像只猫儿。
午后雨势渐猛,布庄难得清闲。温含章趴在柜台上描花样,沈知澜在旁核对账册。靛蓝染料的气味混着枇杷蜜的甜香,柜台下的炭盆噼啪作响。
"周焕说陈家又在压价收购生丝。"温含章突然开口,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墨点,"比市价低三成。"
沈知澜指节发白。陈家就像附骨之疽,这些年蚕食了沈家大半产业。轮椅扶手突然被温暖包裹——温含章不知何时握住了她的手。
"城东李记丝行主母是我表姨。"少女眼睛亮得惊人,"她今早捎信说,有批湖丝要走暗标。"
雨点砸在瓦上当当作响。沈知澜望着交握的手,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含章塞给她半块松子糖,说"澜姐姐等我回来",结果一去就是十年。
"太危险。"她抽回手,"陈家在官府有人。"
温含章却笑了。她解下腰间荷包倒出几粒碎银,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串铜钱:"够雇辆不带徽记的骡车。"阳光穿过雨云,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影,"就当还你当年的松子糖。"
申时三刻,镖局后院。周焕红着脸接过温含章递来的姜糖,少年人的心思全写在眉梢:"温姑娘放心,我师父跟李掌柜是过命交情。"
老镖师擦拭着刀鞘,突然咳嗽一声:"陈家最近在查个带'温'字玉坠的姑娘。"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温含章,"昨儿有人看见陈景明往知府后巷去了。"
温含章指尖发凉。前世她就是被官差以"私贩禁物"的罪名抓走,溺死在押解途中。巷口传来马蹄声,她本能地后退,却撞上个坚实的胸膛——沈知澜不知何时让春杏推着轮椅跟来了。
"回家。"沈知澜解下自己的黛蓝斗篷裹住她,声音比冬雪还冷,"丝行的事,我另想办法。"
暮色四合时,她们在街角遇见卖玉兰的货郎。沈知澜买了支半开的,别在温含章衣襟上:"你小时候...最爱这个。"她手指擦过对方下颌,又触电般缩回。
温含章突然抓住那只手按在自己心口。春雨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清响。隔着两层衣料,沈知澜感受到剧烈的心跳。
"这次我不会失约。"含章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远处传来打更声,惊起檐下燕子。沈知澜望着暮色中模糊的城郭,第一次希望春日再长些。
立夏这天,沈知澜破天荒起了个大早。她推开厢房雕花门时,晨雾还未散尽,温含章正蹲在井台边绞帕子。素白中衣被露水打湿,隐约透出肩胛骨的轮廓,像只将飞未飞的鹤。
"澜姐姐看!"温含章突然转身,湿漉漉的掌心托着个陶罐,"蚕种昨夜里出蚁了。"细密的黑点爬在桑叶上,她睫毛沾着水珠,"李婆婆说这是最上等的湖州种。"
沈知澜的轮椅碾过青苔,停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这个距离刚好能看见含章衣领里晃荡的红绳——挂着那枚刻着"温"字的玉坠。她下意识摸向自己颈间,空荡荡的只有道旧疤。
"当心受寒。"沈知澜解下外衫扔过去。月白罗衫在半空展开,像片云落在温含章肩头。少女突然抓住她缩回的手,将陶罐塞过来:"你摸摸看。"
蚕蚁在桑叶上沙沙蠕动,沈知澜指尖发颤。十年前沈家还有十亩桑园,如今只剩这巴掌大的陶罐。
早市刚开张,布庄门前就排起长队。温含章设计的百衲纹被面供不应求,碎布头拼的荷包更是被绣娘们争相模仿。沈知澜在柜台后拨算盘,听着前院此起彼伏的"温姑娘",笔尖在账册上洇出个墨点。
"沈掌柜。"绸缎庄的赵娘子突然挤到前面,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听说陈家要接官府的军需单子..."她瞟了眼后院方向,"用的可是你家的靛蓝配方。"
算盘珠啪地崩断。沈知澜看着掌心渗血的裂口,想起父亲临终前烧掉的那叠秘方。院墙外忽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温含章拎着竹篮从染坊回来,裙角沾满靛蓝与茜草交织的色块。
"澜姐姐!"她小跑着凑近,发间桑叶清香冲散了满室浊气,"阿泉叔改良了蒸布法子..."话音戛然而止。她抓起沈知澜的手,舌尖轻轻舔去血珠。
沈知澜耳根轰地烧起来。赵娘子倒吸冷气的声音里,温含章却已转身招呼客人:"各位婶子,新到的苏样帕子要不要看?"她手腕翻飞间,那枚玉坠从领口滑出,在晨光中莹莹生辉。
未时三刻,沈知澜独自转着轮椅来到城隍庙。褪色的红绸还系在当年那棵银杏树上,她仰头望着十年前刻的"澜"字,树疤已长成扭曲的瘤结。
"果然在这里。"温含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提着食盒,发梢还沾着染坊的蒸汽,"春杏说你没吃午饭。"打开漆盒,桂花糕摆成七瓣花状——正是她们儿时最爱的式样。
沈知澜突然抓住她手腕:"陈家的事,你别插手。"阳光穿过树隙,照见温含章腕内侧的淡色疤痕——前世镣铐留下的印记。
"晚了。"温含章笑着掰开块糕饼,"今早我去丝行签了契。"她将印泥未干的文书展开,右下角赫然盖着李记暗标,"三百斤湖丝,后日到货。"
银杏叶沙沙作响。沈知澜望着她沾了糕屑的唇角,突然想起那个暴雨夜。十五岁的温含章浑身湿透地拍开布庄门,说"澜姐姐,我回来了"。如今她依然莽撞,却学会了先铺好退路。
"分三批运。"沈知澜终于松口,"走水路。"
温含章眼睛亮起来,忽然凑近她耳边:"其实...我还留了手。"温热气息拂过颈侧,"记得我表姨陪嫁的蜀锦吗?"她从荷包摸出缕金线,"掺这个织边,任他什么染料都褪不了色。"
远处传来暮鼓声,惊起满树麻雀。沈知澜望着少女在夕照中闪闪发亮的侧脸,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悄然破土。
戌时末,沈知澜在厢房点灯熬药。轮椅突然被轻轻推动,温含章端着木盆进来:"染坊新熬的艾草汤。"她跪坐在脚踏上,不由分说卷起沈知澜的裤腿,"阿泉叔说泡足三刻钟最灵。"
药汤腾起的热雾里,沈知澜看见她后颈有块红痕——是白日里被晒伤的。指尖刚触到那片肌肤,温含章就轻轻"嘶"了声。
"别动。"沈知澜挖了勺药膏。薄荷脑的凉意混着掌心温度,在温含章颈间化开。少女突然仰头看她,眸子里跳动着灯焰:"澜姐姐,我们会赢的。"
窗外传来打更声,沈知澜的手停在半空。十年前那个雪夜,父亲也是在这时辰被官差带走。她忽然俯身,前额抵住温含章的肩膀:"嗯。"
月光透过窗棂,将两个影子融成一个。药汤渐渐凉了,倒映着摇曳的灯花与交缠的发丝。
芒种前日,沈知澜在寅时便醒了。她推开窗棂,晨风送来隐约的丝竹声——陈家正在城东搭戏台,庆贺接下朝廷军需订单。轮椅碾过新铺的桐木地板,停在温含章房门前。透过门缝,她看见少女伏在案头睡着了,半边脸压着张织造图,金线在烛台下泛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