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昭没忘,那年外祖父去世,阿玛因公务在身,大姐因腿疾发作都不能离京,额娘带着他和两个姐姐以及贴身仆人回关外奔丧。
半月后返京,那是个阴冷冷的早晨。
开门的下人扑通跪在福晋跟前,哽着哭腔说:“昨夜土匪破门而入,王爷他……薨了……”
璟昭见到阿玛时,头颅已被子弹穿透,鲜血满脸,静静地躺在榻上,福晋当场就晕了过去。
云瑛忍着泪向弟弟妹妹讲述昨夜惨状,“他们个个拿着枪,闯进书房打死了熟睡中的阿玛,又威胁王府的奴仆给他们套马车,抢了王府的绫罗绸缎奇珍异宝古玩字画……若阿玛没喝醉睡死过去,若王府的侍卫还在,定能把他们打出去……”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璟昭当时关心地问大姐有没有事,云瑛说自己没事,闭口不谈自己的遭遇,带着璟昭就去报了案。
警厅的人一听是土匪,敷衍地记了几笔,说日后剿了匪也算替睿王爷报仇了。
如今,青鱼寨是被剿了,可主手刀老三还活着,主使李光宗也在逍遥法外。
可他没有证据。
更可恨的是,他们一个糟蹋了姐姐,一个糟辱了自己。
璟昭接着姐姐出了门,洋车师傅还在府外等着,他为姐姐打着伞与姐姐同坐一辆车,心想,既世道不公,那就靠自己,他要拿回曾属于王府的一切。
“金先生您回来了。”慕宅下人给姐弟俩开了门。
慕尚远不在家,他正在兴元茶馆和李光宗谈判。
“李先生,明人不说暗话,还钱。”慕尚远把印着三阳商事朱印的合同书撇到了他面前,“逾期半年,利息我们不要了,本金还来。”
李光宗坐在他对面,漫不经心点了根烟,吸了一口,“呼……不还。”
慕尚远脸色骤变,“李光宗,我当初那么帮你,你置我于何地?”
白烟缭绕,李光宗语气轻蔑,“他们拿我们的巨额赔款强占我们的地盘设厂,用我们的劳动力和资源挤压我们的民族工业玩垄断,”李光宗似乎有点生气,“赚得都是我们国人的钱!”他一把将烟撵在合同上,“这是经济侵略!我拿回来点过分吗?”
“砰!”慕尚远拍案而起,“你这是强盗逻辑!”
“强盗?”李光宗低笑,“比起甲午年后的条约,李某自愧不如。”
“李光宗,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好。告诉你背后的东洋鬼子,李某在西郊矿场恭候。”他撂下话要走,又说一句,“慕尚远,我警告你,敢推璟昭入局,我会杀了你。”
*
从京城出发,璟昭带着季全,齐玉成,章邯,打算一路南下,游说各省的大药材铺,如若成功,必会引起连锁反应,到时候中小药铺自然会跟风找他买药。
璟昭借来慕尚远的司机和汽车,载着他们出发了。
出门在外嘛,要有排面,坐汽车可是身份的象征。
沿着京保道颠簸一路,几人在保定府落了脚。
光河商业街有一家盛轩大药房,是璟昭的第一个目标,仔细打听一番后,璟昭就带人上门了。
掌柜的正在柜台里拨着算盘,忽见一辆漆黑锃亮的大汽车停在药房门口,赶紧出来看。
车门一开,先下来三个穿着缎面长衫的男人,随他们后面下来一位穿着黄绸马褂的年轻公子,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
“几位贵客是……”
“京城亿安堂金璟昭。”璟昭递上自己的名片,“特来拜会陆掌柜。”
老掌柜接过名片瞧了瞧,再瞅瞅他们的穿着,心里起了三分敬意,把他们请进了门。
内堂茶案边,璟昭端着架子在季全的服侍下用了茶。
老掌柜一见璟昭的做派,忍不住试探,“金老板是…旗人?”
“镶黄旗。”璟昭淡淡一句。
“哐当!”老掌柜忙撂下茶盏,跪在了他脚下,“奴才给您请安。”
“哎哟,快起来,”璟昭虚扶,“民国了,不兴这套了,您可千万别客气,金某不敢当。”
“咱家镶红旗陆佳氏,祖宗的规矩不能忘。”老掌柜硬是磕了个头才起身。
璟昭来时打听了这陆掌柜的来头,特意想出一套拿捏他的办法,才买件马褂穿上端起了架子。
章邯适时给老掌柜递上广告传单,璟昭拿着腔调,“您瞧瞧,再回我话。”
陆掌柜拿起一瞧,眼睛睁圆了,在亿安堂首次购药满两万洋,三年后返本年年分红。
世上有这等好事?
章邯:“万安堂的当归每斤三成利,我们只要二成,所有药材都比他们低一成,同样的东西明白人谁买贵的呐,除非那冤大头。”
“这……”利益可观得不真实,陆掌柜怕有陷阱,问:“金老板图什么?”
“实不相瞒,”璟昭喝了口茶,“先图名,我们这也是刚开业,急需你们这样的大商户支持才给这么好的福利,等客户饱和,后来的商户可就没这等待遇了,人人都返我可返不起,就给前十位掌柜返本分红,后面名声起来,图的就是利了。”
老掌柜眼珠滴溜溜地转,琢磨来琢磨去,道:“可否容老夫想一晚?”
璟昭:“我们时间紧迫,陆掌柜,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传单上的承诺您刚才可瞧清楚了?年期满未能返利,去京城砸了我亿安堂不用负责任,原南济堂的铺子您挑两间去。”
“南济堂?”老掌柜眼眸一亮。保定府有两家南济堂吃灰的铺子呢。
“对。金某收购了南济堂在各省的分铺。”璟昭从马褂里掏出一叠房契,晃了晃,“瞧瞧,没蒙您。”
齐玉成扬着傲娇的小下巴刚站出来,璟昭起身推住他,“罢了罢了,陆掌柜不要这机会有的是人要,我们走吧,告……”
“辞”还没说出来,陆掌柜精准地捕捉到了那房契上的红印,“我要我要。”
忽悠成功,章邯拿出合同,陆掌柜看完各项条款签了两万洋订单,给他们付了两千洋定金。
他们一行人一路走一路忽悠,成功拿下十几家大药铺的订单。璟昭用了点庞氏骗局的套路,但也只是一点,他不是空手套白狼的骗子,承诺的也不是短期返本给高利润,而是三年后返本按亿安堂净收入百分比分红,他有足够的时间去运作,他现在急需的是把亿安堂的名号打出去。
到达南京城时,璟昭异常兴奋,他要给二姐三姐一个惊喜去拜访拜访她们。
正下着冬雨,车轮溅起了大片水花。
按着记忆里的地址找过去后,璟昭大失所望,赵家邻居大婶说他们一家去年就搬走了,不知去向。
搬走不给家里来个信儿?“不对劲。”璟昭嘀咕着,“二姐三姐不是不念家的人呀?”心突然一沉,“莫不是遇到什么事?”
他在巷子里四处询问,赵家发生什么事了?为何突然搬走?都冷漠地说不知道。
璟昭一头雾水,心中疑惑。一行人在南京停留两日又上路了,继续南下,回京时已是一月后,临近年关,街头巷尾充满了年味。
他可想死他的宝贝儿子了,回到慕氏公馆,快步往楼上冲。
云瑛正坐在客厅榻上拿着帕子擦眼泪。
璟昭上来看到这一幕,心揪了起来。
“大姐,怎么了?”
云瑛抬头,一双红肿的眼睛看过来,“昭儿,”她嗓子哑得厉害,“你瞒的姐姐好苦啊!”
“呃?”璟昭不解,“我瞒……”
云瑛低声,“王府要没了……”
“什么?”
云瑛突然拔高声音,“你为什么不告诉姐姐你把王府抵给了李光宗?!”
璟昭僵在原地,滚了滚喉咙,“姐,我……我当时怕你们难过。”他大概猜到什么事了。
“现在还不是一样!”云瑛惨笑,“我们要没有家了……”
“李光宗他……”
“府里下人找去了亿安堂,慕先生回来说,李家人拿着你签的抵押契要收走王府,让我们年前搬出去。姐去找李光宗想求求情,他躲着不见,亏你跟他那么多年,半点情分都不讲!”
璟昭在李家时没有收入,还差李光宗两年的本息没还上,已经逾期很久。他向李光宗借钱想赎回地契,李光宗直接把地契还给了他,说债务一笔勾销。
璟昭真是后悔信了他的口头鬼话,没朝他要抵押借据亲手撕毁。从李府逃跑时又匆忙,地契也没带出来。现在这畜生变卦了,该如何是好?
璟昭连儿子都顾不上看了,转身就往楼下跑。
“你去哪!”
“找他去!”
云瑛张着嘴想说什么,弟弟的身影已经不见,她什么也没说出来。
璟昭风风火火来了李府。李司说大爷不在。璟昭称有十万火急的事找李光宗耽误不得,李司怕他是真有重要的事,告知大爷在湘台街百花厅。
天渐渐黑了,璟昭辗转着找到了百花厅,上来就哐哐砸门。
“谁啊?”门房裹着厚棉袄探出头,“你找谁?”
“李光宗。”
“您是?”
“金璟昭。”
门咣当合上,须臾,出来个提灯笼的小婢女引着他进了院。
穿过九曲回廊,来到了牡丹苑。
“大爷在里面等您。”婢女福了福身退下了。
璟昭在门帘前驻足,深深吸了口气,整理整理情绪,把怒火往下压压,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房间里熏着沉香,李光宗孤家寡人一样靠在高背沙发上抽着烟,卓元乖巧地跪在他脚下给他捏着腿。
听见动静,卓元想回头看,李光宗却道:“你下去吧。”
“是。”卓元站起,转身走时,视线猝然撞上了璟昭的。
震惊,从璟昭的眼睛,打量到他的腰身,又打量回去,目光凝在了那张与自己七分相似的漂亮脸蛋上。
璟昭亦在看他,唇角勾起了讥诮的孤度,谁是谁的镜中影呢?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李光宗爱怎么着怎么着,和他没关系。
可两人擦肩而过时,璟昭从卓元身上闻到了李光宗的气息,心莫名地痛了一下。
璟昭站在李光宗面前,看着他好一会,缓缓曲膝跪了下去,他的家人从没教过他求人是要跪着的,但李光宗教过他,他也学会了,是早就学会了。
世人都知道口头承诺不做数的,欠债未还是事实,他现在别无他法了,再冲动行事,金府就改姓李了。
“李光宗,我求你暂时别收王府,给我些时日,我会一笔还清欠你的。”
李光宗面无表情地瞧着他,身体前倾,伸出手掌温情地摸了摸他的脸庞,“陪我一夜。”
寒冬腊月,外面冷风呼呼地抽刮着,室内却安静得可怕,璟昭盯着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长睫微颤如将死的蝶翼,最终闭上眼,点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