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遥是个老实孩子,她甚至没注意到对方无奈之下脱口而出了过于亲密的称呼,倒是真的顺着话语想了下去。
“所以,喜欢别人夸自己,不是虚荣是吗?”
“不全是,”冯舒羽坐下来拍拍长凳示意,付遥便也乖乖坐到她身边,她特意使用了付遥的措辞,试图通俗一些,“如果你喜欢别人夸自己,那努力优秀,变得更好然后迎接你喜爱的赞美,某种程度上,这是一件好事。”
“反之,不在渴望得到赞美的方面切实地努力提升,反而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做表面功夫——大概这样才算。”
付遥认真点头,还想再听:“嗯……能举个例子吗?”
例子……
冯舒羽想到一半,忽然顿住了。
呃,自己似乎是来逗人玩儿的,怎么就开始认真讨论这么严肃的问题了……
但付遥还在等着她的回答,她也被拐进了坑里,居然对于深挖并将自己潜藏的观念用确切语言表述出来这件事起了一丝兴趣。
——或许更准确地说,是一种莫名的、想要挑战自我的斗志。
“比如——”冯舒羽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一面暗中反思话题的走向,一面努力捋顺思路组织语言,“……要不这样吧,我们缩小一下范围,首先给出两个概念,【名声】和【实际能力】。当某人重视【名声】多过于【实际能力】时,我们称之为虚荣——这样定义你可以接受吗?”
付遥理解片刻:“嗯,可以接受。”
冯舒羽:“那我们开始。第一点,好的【名声】是大部分人都希望拥有的,也是人们情不自禁去追求的,这点无法避免,赞同吗?”
“赞同。”
“接着,在追求一个好【名声】的时候,我们有时会过于心急,这导致我们在【实际能力】尚未到达某个较高层次时,想先将【名声】提高到这个层次——这也是难免的,对吗?”
付遥迟疑片刻,点头。
“好——想要的【名声】高于当时的【实际能力】,”冯舒羽轻轻一拍手,“我们再来看刚才对虚荣的定义,将其具象化——这时候,某人如果仅仅满足于拥有该层次的【好名声】,甚至只是满足于这样的幻想,而不是重视【实际能力】的同步提高,我们就可以称之为虚荣。”
付遥欲言又止,拿手指轻轻地戳了她一下。
然而冯舒羽在说给付遥听的同时,也是在从头梳理自己的逻辑,因此极为专注,并未注意到对方蹙眉的小动作。解释到这里时,她眨眨眼,换了个俏皮的语气:“当然这样的情况啊——俗称‘闲着没事脑嗨一下’——也是非常常见的,大家都有过,对吧?”
“……嗯。”
没有得到回应,付遥悄悄缩了回去,但还是下意识配合地提起嘴角。
“既然‘虚荣’正常且常见,那么某种程度上它就不是一样需要恐惧的东西。如果为此感到惶恐的话,解决的方法也很明显——如果想要的【名声】已经超出了自己【实际能力】的话,让【实际能力】赶上想要的【名声】就可以了。”
冯舒羽弯起眼角:“但这需要你及时反思发现,并且具备较强的自控力和执行力。如果控制得好,‘虚荣’反而会成为自身【实际能力】提高的源动力。”
说到这里时,她自觉理清了一小段思路,便松弛了些,随意瞥了眼旁边。撞见身边女孩欲言又止略显尴尬的目光,她微微一怔,骤然从方才沉浸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哦,跑题了。
“啊……我是不是说得太虚了?”
这话明知故问,有点心虚。
付遥犹豫不语。
冯舒羽回想片刻,模糊又记起被轻戳两下的手臂,不由失笑:“哦对……你一开始让我举例子来着……不好意思,刚才太专注了,下次注意。”
她不觉有愧,大方道歉后便回到话题,这回措辞注意了些:“那我们来举个例子吧。”
付遥托着下巴,歪头看她笑意嫣然地同自己介绍那篇经典的《项链》,举手投足间带着笃定,没有磕绊没有犹豫,流水般的输出观点,是令她羡慕至极的耀眼自信。
她不知不觉便恍了神儿,耳边只剩下女孩娓娓道来的讲解做背景音,在周遭嘈杂中显得格外清晰,入耳又奇异地模糊起来,软乎乎暖融融地淌进四肢百骸。
她好舒服。
“……这样说可以了吗?”冯舒羽顿了一下,唤她,“遥遥?”
付遥猛地回神,赶紧绞尽脑汁回忆方才她说的话,大意是像玛蒂尔德那样向往上流社会的确是当时少女少男们的常见情况,代入公式就是想得到的荣耀高于自己的普通家境,虚荣不可否认,但她个人认为无可厚非,只是从后文看来以玛蒂尔德小姐的诚信和毅力,若没有为一条项链赔上十年早该混出名堂……并非批判她的虚荣而是惋惜她目光短浅,错失了把‘虚荣’变成‘实荣’的机会……
一边是在宴会上大放异彩享受恭维爱慕,一边是为平凡的家境奋力打拼。
——对,所以她才说需要“及时的反思发现,并具备较强的自控力和执行力”。
……
付遥用力点头。
“当然你也不必全听,我的看法不算成熟,漏洞估计挺多。”处于严谨,冯舒羽补充了一句。
“那我们落实到现在的情境,你已经得到的夸赞并不夸张,没有高于你的实际能力;你想要得到的称赞也不多,甚至已经被你自己压缩得……”冯舒羽斟酌用词,“谦虚,过头了——所以我才说你这样的不叫虚荣。”
付遥“啊”了一声。
冯舒羽瞧她一眼,仍是那个得到夸奖后乖巧又有点呆愣愣的样子,便没忍住嘴角的笑。
“所以我们可以大胆一点的,”她聚拢五指,然后“啵”地绽开,“想要更多人夸你吗?”
“……嗯。”
“嗯?”
付遥耳根微热:“想的。”
“那就怎样做?”
“提高实力。”
“对,接纳自己的小幻想,然后提高实力配得上那个幻想。”冯舒羽问,“你有那个能力和执行力吗?”
这话乍一听有些刺耳,可冯舒羽把重音放在了“能力和执行力”上,尾音也是上扬的询问语气,而非明询问暗否定的质疑态度。
回想起孙艺霞曾经的身份,付遥目光微闪,最终说:“……我可以的。”
冯舒羽学着她的动作托住下巴,放松地笑起来:“是呀遥遥,所以你怕被说成‘虚荣’干什么呢?想获得赞美并不羞耻;用自己的能力去赢得它,倒确实是件让人敬佩的事。”
“哎呀。”
付遥还没来得及对她的总结陈词作出什么反应,冯舒羽忽然抬手捂嘴,只露出双笑弯的眼睛,往她身边一贴一缩,悄声玩笑道:“糟糕,遥遥,我不小心炖了好——大一锅鸡汤啊。”
那双眼桃花眼盈满狡黠笑意,亮闪闪地看着她,十足信任和亲昵的模样。女孩又往她身边缩了一下,用那种一眼就能看出作假的害羞神情继续演,半真半假道:“嘶,别给别人听见啦,忽然那么正经……”
这时候又记起那钓鱼的小心机了,玩笑中带点撒娇意味的同时,又不动声色地唯独加重了“别人”二字,然后满意地看着女孩子清秀的脸迅速染上绯色,薄唇也抿紧了,目光也忽闪躲避了,便没来由地一阵兴奋——太对她胃口了。
她忽然觉得,这么合心意的人,就算是自己没守住原则主动了点,给她置办身漂亮衣服,也不是很破例。
……
毕竟还要上课,冯舒羽没过一会儿便离开了。
她做了决定神清气爽心情愉悦,若不是不会,口哨都该吹起来了;舞蹈室那边却气压渐低,迎来了排练以来的第一个小坎儿。
这是第二次排练,文委她们计算过进度,确实有点赶,因此教得也急了些,意料之中的,有人跟不上了。
但意料之外的是,跟不上的女孩是路欣妮,上次排练时爵士步走得格外霸气的“妮妮姐”。她向来框架大舞感好,可不知怎么的,今天已经连续多次在同一个地方卡壳了。
再一次抬错脚,路欣妮没让暂停音乐,就站在原地,换成正确的左腿,狠狠地往上踢了两下,优秀的柔韧性让她踢出漂亮的一字马,却故意在落地时跺出巨响。
两下踢完,她喘口气,对领舞的思思颔首道:“不好意思,又没换过来。”
“没事没事,”思思赶紧摆手,“要不妮姐你先自己顺一顺吧,咱不着急往下的。”
付遥于是眼睁睁地看着路欣妮一个人在旁边又跳错数次,越错越烦躁,最后干脆僵立原地,不动了。
她跟人不熟,也不好上去撞枪口,强行扭回目光。可没一会儿,听见女步那边传来对话声:“……我真的别不过来,那样动作很不顺,你确定不是搞反了吗?”
“不会吧?”思思迟疑着说,“可是,其他人都顺过来了啊。”
路欣妮蹙眉扭身:“你们都觉得很顺吗?”
女孩们面面相觑。
“都很顺吗?”路欣妮眉心愈发拧得紧,追问道,“真的顺?”
“呃,还好……吧?”
“可能,可能是有一点……”
“那个,我觉得左腿好……”
有个女孩子左看右看,犹豫许久,最终弱声道:“思思,要不回去再看一眼吧……”
毕竟是年轻小姑娘,乍然被这么多人质疑,思思有点委屈:“没反!那个视频就是左腿啊!”
她话音落下,大半个教室的人都望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