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泽！你可算回来了！”
建筑通体玉白，宛如镶金玉石，庄严肃穆。
一道没有门扉的大门直通天上，云层却是在其脚下。门前是一座宽广圆台，其间金纹流淌，从一条广阔白玉桥延伸向远端。尽头隐现一层金叶林，不时有落叶飘来，皆是银杏。
桥前，是两道对比之下颇为渺小的身影。
说话那人，一头火红长发在玄冠间束起，齐腰淡作焰黄。烫金火纹印于黑衣武袍，领口大敞，胸膛黝黑结实。烈红肩甲似灼灼天火，双肩上是蓬松的玄黑羽领。剑眉星目，耀金竖瞳中是毫不掩饰的放浪不羁。
而这双眼睛正看着另一人，带着些许兴奋和期待。
“……煌烨，你怎么在这。”
另一人散发墨冠，黑衣垂地，金云浪涛落于袖末，里衬下覆暗绣鳞纹，束金烟腰带。一双月白的眼睛平静无波，皆是淡漠。
“哎嘿？说过几百次了，就咱俩的关系，你怎么还叫我仙名？”那火红的人一听便瘪了瘪嘴，再而拉长语调，“来——跟我念，沈——炤——”
“你不也叫我舜泽。”舜泽淡淡道。
“那能一样吗！”沈炤煞有介事地叹道，“不叫你舜泽，那你倒是把名字告诉我啊！亏咱们好歹两千多年的交情，你居然连名儿都不肯说！嗨呀，问来问去，老墨也不说，敖澜也不说，越祉那老登巴不得我少打听，你让我上哪知道去……”
然而舜泽压根不理会这碎碎念，径直越过人身边，往桥上走去。
沈炤牢骚完抬头一看，只见某人已经瞬身出去老远。他无言看着那背影半晌，只得偏头又叹出一声，再抬腿向前迈出一步。
下一刻，他周身燃起阵阵烈火，将身形化入。火焰升腾而起，从中穿出一道赤红长影，往桥上飞去。
“这回下去碰到什么了？”
那火龙缓缓跟至舜泽身侧，庞大身躯游动间撩起四周云雾，将桥下云海一并染作如日金红。赤鬃无风而动，一人多高的炭黑龙角泛着金光，喉中声音沉沉，伴着一阵擂响龙吟。
舜泽旁若无物地继续走着，头也没回一下。
“脸臭成这样，又是坏事？”火龙便又往人边上再凑过去些，鼻尖往前嗅了嗅，两条龙须甩动间几乎要打在舜泽身上。
“被烧死了而已。”舜泽终于勉强看了一眼。
沈炤龙脸一木，把头挪远了。
“敖澜呢？”舜泽只问。
“除了照夜宫还能是哪，总不能在行花野。”沈炤答道，“等你好久了，快去吧。”
——
窗外天光明亮，阳光透过窗框洒向屋内，将屋外光景一并带入，印于墙上。
洛凕躺在被褥间，看着床侧叶影出神。
祟山和黄栌城的骚动已经平息，然而最后那场火来得太过蹊跷，以至于连他也一时理不清其中缘由。青瑛的话固然可疑，可他心底仍留有一丝疑虑，杂线般缠在心头。
沈炤怎会在黄栌城？宋云轻向他瞒了什么？
想至此处再无头绪，洛凕干脆坐起身来，再低头看向手背，只见一道金色纹路正发着淡淡的光。指间金线垂坠轻晃，正连向门外。
“我还以为能多少坚持一下，结果回来还是晕过去了。看来光这点法力，远远驾不住乌篁。”似是在自言自语，洛凕的声音小得微不可闻，“好在没出什么问题。”
却在这句话后，他沉默良久，终是轻吐出一口气。
“……青瑛说你是私自下凡。”
话音刚落，门外终于有了动静。门扉被推开一扇，宋云轻缓步走入屋中，在床边站定，半低着头。
洛凕遂而长叹一声，忧心道：“等你回去，免不了要遭罚了。我上回在凡界闹得过火，可是在照夜宫里被关了五百年……”
他说罢又顿了顿。
“……虽然也不是我该说的话。”
青瑛所言的确是真。他从天界叛逃，将法力和记忆一并封印，抛下一切，往尘世一躲就是上百年杳无音信。可他却不记得为何如此了。若真如宋云轻所言仅仅只是厌倦，他又何至于此，把自己弄成这般狼狈模样。
洛凕抬起头，望向那双细长漂亮的眼睛，问：“我忘了什么？”
深邃棕黑中泛着一圈淡淡的金，好似那深渊中的一点星火，那日蚀中依旧遮挡不住的璀璨阳光。与过往那双金瞳不同，却也叫他难以移开视线。
也一如过去一样，他从来看不透这孩子真正在想些什么。
宋云轻神色暗了暗，沉默许久，才说：“不必想起。”
“好吧。”洛凕笑了笑，却也不再多问了，只慢慢牵过宋云轻指节分明的手，拇指轻轻摩挲过手背上的那道金色咒文，“等你觉得是时候了，再告诉我也不迟。”
他也知道这孩子从来性子倔强，若要逼问，最终也是吐不出几个字的。抑或是他信，即便如此宋云轻也不会要加害于他，那记不起便记不起吧。
何况，他本身也并不急于追寻自己曾抛下过什么。
屋内一时寂静，静得几乎可以听见二人的呼吸。宋云轻仍低着头，良久才抬眼对上洛凕的视线，嘴唇微动，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缓缓道出一声：“……好。”
洛凕浅浅笑了，松开宋云轻的手，从床上起身，笑容已是和平日一样温和，似已不在意。
“总不能一直躺着，陪我出去走走吧。”
*
几近入夜时，外面的风已经开始变冷，尤其是枫火莲台这种到处是池子的地方，那池上的风更是有些刺骨。夕阳将天空燎得通红，枫叶在其下显得更加鲜艳，就连池中白莲都好似要烧着，水面上也是映着火的。
洛凕拢拢衣襟，在连廊边站定，抬头一见满目火红，一时出神。
“那场天火。”他便不禁想起那城中火光，遂转身看向宋云轻，“沈炤为什么在那？他同你一起来了？”
宋云轻却摇了摇头，而后又有些迟疑，似是不知怎么开口。
这没来由的反应只叫洛凕心下疑惑。但正当他再要询问，只听宋云轻做足准备似的深吸一口气，答道：“你离开之后，他下来找你了。”
洛凕顿时诧异：“找我？”
“他想和你问个清楚。”宋云轻神色暗下些许，继续道，“但他也没有回来。”
“他也和我一起失踪了？这——”洛凕听罢眉头微皱。既然他直到现在才知道这件事，那沈炤定是在找到他前就遇到了什么问题，才和天界断了联系。而其去向……
却见宋云轻的表情突然有些难以启齿，犹豫半天才再开口道：“……天界都在传你们私奔了。”
“？”
洛凕一时难掩脸上错愕。
难怪这孩子提起时这般迟疑。而他和沈炤虽的确走得比较近，那也只是认识得久了，还是这人自己常跑来找他套近乎。再说好端端的朋友，也不至于一个看对眼就两情相悦相约叛逃……
更何况，他一想印象中沈炤那吊儿郎当的样子，便觉这事就是天塌了也无论如何不可能发生，除非他哪天脑子摔坏了。
洛凕心绪纠缠间抬手一托额前，一口气是憋了半天才吐出来。
“居然连你也不知他去了何处。”他捏捏眉心，勉强不再去想那些，“烈阳火神和照夜仙君同时失踪，一群上仙没几个人急全在看戏……天道堂怎么说？”
他本还以为，当年上面应该为这事炸开了锅。现在看来，是他高估了那群人的敬业程度。也难怪他在凡界待个一百多年都没人来管，怕是都嫌麻烦根本没人想管。
“他们根本不管。”果不其然，宋云轻答道。
“我倒不觉得意外。”洛凕又叹一声，“虽然众仙匿迹后的确不用再管凡界的事情，又隔三差五有上仙归隐，但这也太……”
该不会他当年急着跑路，是因为受不了上面游手好闲混吃等死、只有他在凡界遍地跑的闲散氛围。
当真是如世间所流传的一样，神仙快活。
“还是你好，澜儿。”洛凕欲哭无泪道，“不枉我把你从小带大……”
宋云轻：“……”
此时天色开始暗下，火红天光也一并熄灭。走廊中的夜明珠纷纷亮起，给周围覆上一层暖白的光。
“这样看来，沈炤八成是在蔽日教。”洛凕朝外望去，便顺势扶上栏边，指尖在上面轻敲着，“言清说，上次酒庄里的火势也不寻常。我原以为那是别的东西，现在看来……”
“恐怕如此。”宋云轻道。
“照他那样，就算色欲熏心也不应该会跟青瑛同流合污，何况这人只勾搭仙子。”洛凕继而低头思索，“但再怎么也是一任武神，若说谁能打过他……戚筱跟我有仇倒也不至于，苏苑枔更不可能，飓海仙君至今无人担任……”
排除至此，洛凕便又头疼起来，嘀咕道：“而若要论算计，这人脑子一根筋容易被骗得很，怕是谁都能给他使绊子，这下难说了……”
冥思苦想无果，他只得转而望向宋云轻。
宋云轻看着他，摇了摇头。
“……那就先放一放。”见无头绪，洛凕干脆起身，朝前抻了抻手，“不早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