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缠在文华殿飞檐上,陆昭虞展开《新政条陈》时,狼齿镇纸压着的竹简发出清脆声响。案头的《江淮赈灾录》还摊开在"以工代赈"那页,朱砂批注旁沾着几粒决明子——那是她昨夜熬药时不小心撒的。
"今日先议医政。"她指尖敲了敲条陈首卷,"太医院垄断药材、乡野郎中滥竽充数,致使瘟疫横行时无医可寻。臣请设立'惠民药局',在各州府设官办医馆,凡医者需通过考核方能行医。"
枢密使李崇山点头,铠甲上的麒麟纹沾着新雨:"末将在北疆时,伤兵因缺医少药而死的占三成。若有官办医馆,至少能救回半数性命。"
吏部尚书王廷珪却捻着白须摇头:"医政乃太医院管辖,若另设机构,恐有分权之嫌......"
"太医院?"陆昭虞忽然冷笑,从袖中取出份卷宗,"据臣所知,太医院每年采购的药材,有四成进了权贵私宅。去年扬州瘟疫,太医院拨下的三百斤黄连,竟有两百斤烂在库房——因为掌管药库的,是某位大人的妻弟。"
殿中响起倒抽冷气声。王廷珪的脸涨得通红,却在看见太后推来的《药材贪腐案》时,猛地咳嗽起来。陆昭虞望向御案上的醒神枕,狼齿扣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那是她用燕将军送来的雪狼齿做的,里面装着能提神的艾草和薄荷。
"医政之后是农政。"她展开《边军屯田图》,"北疆土地贫瘠,却仍按中原税制征收粟米,导致边民易子而食。臣请推行'屯田制',士兵战时为兵,闲时为农,所产粮食半数充军,半数可换钱帛。"
太子萧承煜忽然开口,指尖抚过图上的苜蓿轮作区:"此策若行,可省朝廷三成漕运开支。但......"他抬头看她,目光在她腰间的狼齿药囊上掠过,"如何确保粮食能真正入仓?"
"用狼齿印。"陆昭虞取出枚刻着狼首的铜印,"每袋粮食封袋时盖此印,沿途关卡验印放行。若有贪墨,斩立决。"她想起燕野鹤在北疆训练的"飞虎营",那些士兵看她的眼神,就像看能带来生机的苦艾。
殿外传来马蹄声,是燕野鹤快马送来北疆急报。他浑身湿透,披风上的狼首纹染着泥浆,却在看见陆昭虞时,眼底闪过一丝柔软。"屯田制可行,"他甩下披风,露出里面的软甲,"末将已让士兵试种苜蓿,亩产比粟米高两成,且可作饲料。"
陆昭虞递过一条干帕,触到他掌心的茧子时,忽然想起昨夜他在灯下替她抄录《农书》的模样。帕子上绣着的艾草纹样,是她亲手所绣,此刻被他攥在掌心,像攥着一团温热的火。
接下来的半月,陆昭虞几乎住在了户部。她带着谢柔核点各地粮仓,用算筹算出各州府的真实储量,又让燕野鹤的"飞虎营"护送药材南下。每当深夜疲惫时,她便摸一摸案头的狼齿镇纸,想起燕野鹤说的"你在的地方,就是北疆的灯火"。
医政推行半月,扬州传来捷报:官办医馆治好流民数千,药材价格暴跌六成。农政初行,居庸关传来苜蓿丰收的消息,士兵们的面色竟比从前红润。唯有漕政,因江南米商联名抵制,迟迟无法推进。
"这些米商,库房里堆着陈米,却任由百姓吃观音土。"陆昭虞捏着《米价歌》,指尖在"淮安米贵"处戳出个洞,"燕大哥,明日陪我去趟醉仙居。"
醉仙居是江南米商的秘密据点。陆昭虞戴着斗笠,跟着燕野鹤穿过九曲桥时,听见二楼雅间传来算盘声。她解开狼齿药囊,里面装着的不是药材,而是《大明会典》里关于商税的条文。
"这位客官,可是来谈生意?"为首的米商捻着佛珠,目光在她斗笠上打转。
"我来谈笔大生意。"陆昭虞摘下斗笠,狼齿耳坠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听说诸位库房里的米快生虫了,不如捐给朝廷,换个'义商'的名号?"
米商们面面相觑,佛珠在指间捻得飞快。燕野鹤忽然往前半步,铠甲上的狼首纹几乎贴上对方鼻尖:"若不肯捐,某便让人去查查,诸位的米船为何总能绕过关税......"
三日后,江南米商捐出十万石陈米。陆昭虞看着漕运码头忙碌的景象,忽然想起太后说的"女子容颜是底气"——此刻她的底气,是算筹上的数字,是狼齿印下的粮食,是千万百姓眼中的希望。
深夜回府时,燕野鹤替她卸下沉重的官服,露出里面沾着墨汁的中衣。"累吗?"他轻声问,指尖拂过她眼下的青黑。
她摇头,却靠进他怀里:"等漕政畅通,我便带你去江南看梅花。"
他轻笑,下巴抵着她发顶:"好。但在此之前......"他忽然取出个锦盒,里面是枚刻着"虞"字的狼齿戒指,"先戴上这个,省得那些酸儒总惦记着你。"
月光透过窗棂,将两人影子投在墙上。陆昭虞望着戒指上的狼齿,忽然明白,这乱世中的改革,从来不是她一人之力。有燕野鹤的狼齿为她开道,有太后的目光为她护航,还有千万百姓的期待为她铸剑,纵有千般阻挠,她也要在这金銮殿上,刻下属于大虞的新章。
晨钟响起时,她握着《新政条陈》走向皇宫,狼齿戒指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远处传来漕船起航的号角,混着市井的叫卖声,像极了扬州药棚里的喧嚣——那是人间烟火的声音,是她拼尽全力也要守护的,大虞的春天。暮春的雨丝缠在文华殿飞檐上,如愁绪般黏腻难断。陆昭虞展开《新政条陈》时,狼齿镇纸压着的竹简发出幽沉声响,仿佛预示着殿中即将掀起的暗涌。案头的《江淮赈灾录》仍摊开在“以工代赈”那页,朱砂批注旁的决明子已被夜露浸得发胀——就像这积弊已深的王朝,连呼吸都透着腐朽气息。
“今日先议医政。”她指尖叩击条陈首卷,力道却比往日轻了三分。太医院方向飘来浓郁的沉水香,盖不住殿角阴沟里泛出的霉味。
枢密使李崇山欲言又止,铠甲上的麒麟纹蒙着灰,唯有剑柄红缨还透着点血色:“去年北疆雪灾,伤兵因缺药而亡者......”
“够了!”鎏金屏风后传来慵懒的声音,明黄色衣袖拂过案上玛瑙棋盘,“太医院的事,朕昨日听徐爱卿说过了——陆相啊,你总盯着这些琐碎事,倒显得太医院上下都是贪墨之辈。”
陆昭虞抬眼,正见皇帝萧承煦斜倚在美人榻上,左腕缠着西域进贡的金丝软鞭,右手指间夹着半块撒了玫瑰糖霜的胡饼。他耳垂上的东珠坠子晃来晃去,映得龙袍上的金线都失了光泽。
吏部尚书王廷珪立刻咳嗽着附和:“陛下明鉴,太医院乃国之重器,若另设惠民药局,恐乱了祖宗法度......”他袖中滑出张名帖,边角绣着太医院判家的牡丹纹。
陆昭虞攥紧卷宗,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想起扬州瘟疫时,百姓用草根树皮充饥的惨状,又瞥见皇帝腰间晃荡的和田玉佩——那是用三十车药材从波斯商人手里换的。“陛下可知,去年太医院拨给扬州的黄连,有三分之二烂在库房?”她忽然掀开袖口,露出小臂上被灾民抓伤的旧疤,“臣去疫区时,百姓啃食观音土腹胀而死,肚子硬得像石头......”
“哎哎哎!”萧承煦烦躁地挥挥手,软鞭梢扫落棋盘上的玉棋子,“朕让你当宰相,是要听这些煞风景的事?徐清禾昨日献的波斯香粉还没试过,哪有闲心管流民的肚子!”他忽然盯着陆昭虞腰间的狼齿药囊,眯起眼睛,“再说了,你总提北疆那个燕野鹤......莫不是想拥兵自重?”
殿中空气骤冷。李崇山手按剑柄的动作僵住,王廷珪的白须抖得像秋风中的芦苇。陆昭虞感到后颈发寒,这才想起三日前,皇帝刚把燕野鹤的“飞虎营”调去西南押运贡茶——美其名曰“历练”,实则拆分兵权。
“农政之事......”她强压怒意,展开《边军屯田图》,“北疆士兵屯田种苜蓿,亩产比粟米高两成,可省漕运开支......”
“苜蓿?”萧承煦忽然大笑,抓起案上的葡萄抛向空中,用嘴接住时汁水溅在龙袍上,“朕要那些草做什么?江南新贡的糯米糍还没尝够呢!再说了,边军屯田,万一养出私兵怎么办?陆相啊,你这脑子里,怎么尽是些让朕不省心的主意?”
殿外传来马蹄声,却是徐清禾的兄长徐明远求见,怀中抱着个金丝笼子,里面的波斯鹦鹉正用生涩的官话叫着“陛下万福”。萧承煦眼睛一亮,立刻起身去逗鸟,龙袍下摆扫翻了陆昭虞的《新政条陈》,竹简散了一地。
“陆相既然这么操心北疆,”他头也不回,声音里带着不耐,“明日就去户部核点岁贡吧——记得把给朕新制的醒酒汤送来,昨夜看杂耍喝多了,头现在还疼。”
陆昭虞盯着满地狼藉的竹简,忽然想起燕野鹤前日送来的急报:北疆粮仓空虚,士兵已开始啃食皮带。而皇帝的库房里,却堆满了供他赏玩的奇珍异宝。她弯腰拾起狼齿镇纸,指腹触到齿间凝固的墨渍——那是昨夜替皇帝抄录《游猎诗》时沾上的,满纸荒唐言,竟比医案还厚。
“李将军,”她低声道,“劳烦将屯田图送去北疆,就说......按原计划行事。”
李崇山深深看她一眼,铠甲鳞纹在阴雨中泛着冷光:“末将明白。只是......”他瞥向皇帝离去的方向,“陛下若追究......”
“追究?”陆昭虞冷笑,将镇纸狠狠按在《漕运弊政录》上,“等他想起追究时,北疆的苜蓿怕是已经喂饱战马了。”她想起燕野鹤信中写的“君若昏聩,臣便做那盗火的普罗米修斯”,指尖抚过狼齿边缘,忽然感到一阵锐痛——原来这世道,比刀刃还锋利。
是夜,陆昭虞在户部挑灯核账,狼齿药囊里的艾草早已失去香气,只剩股焦苦。窗外传来更夫打更声,已是三更天,却见小宦官捧着鎏金托盘进来:“陆相,陛下赐的玫瑰酥。”
托盘里的酥饼上撒着金箔,甜腻气息混着脂粉味扑面而来。陆昭虞想起白日里,徐明远曾暗示她“识时务者为俊杰”,袖口滑落的珊瑚手串上,嵌着太医院特供的养颜丹。她忽然抓起酥饼掷向烛火,金箔遇火即燃,瞬间化作灰烬。
“告诉陛下,”她擦了擦沾着金粉的指尖,“臣牙口不好,吃不得甜的。”
更声渐远,帐外忽然掠过道黑影。燕野鹤翻墙而入,斗篷上还沾着城郊乱葬岗的泥土:“漕运的事我查了,江南米商与徐明远合开了‘永丰粮行’,用漕船私运香料,赚的钱都填了皇帝的私库。”他从怀里掏出本血账本,纸页间夹着半片发霉的米饼,“这是从米仓老鼠洞里搜出来的,上面的红笔批注......是皇帝的笔迹。”
陆昭虞的手忽然发抖。她想起三年前,自己刚拜相时,萧承煦曾拉着她的手说“望卿助朕中兴大虞”,眼底还有少年人的光。如今那光早已湮灭,只剩纵欲过度的青黑与贪婪。
“明日随我去醉仙居。”她忽然握住他的手,狼齿戒指硌得掌心生疼,“这次不止要查米商,还要......”
“要让天下人看看,他们的天子,究竟在做什么勾当。”燕野鹤替她说完,指腹蹭过她眼下的青黑,“我已让飞虎营在京城外待命,若事不可为......”
“不可胡来。”她按住他的剑柄,却在触到他掌心老茧时,声音软下来,“再等等,等漕政的证据攒够了,等民心......”
“民心?”燕野鹤忽然笑了,笑得苍凉,“你还记得扬州百姓怎么说吗?他们说‘宰相的狼齿能救人,皇帝的金印只榨油’。陆昭虞,你护着这破落王朝做什么?不如......”
“住口!”她猛地转身,却看见案头的《大虞律》被夜风吹开,首卷“民为贵”三字已被虫蛀得残缺不全。喉间忽然泛起腥甜,她想起今早收到的密报:太后被幽禁在慈宁宫,只因说了句“皇帝该去太庙请罪”。
“再给我三个月。”她低声道,“等惠民药局在各州府站稳脚跟,等边军屯田能自给自足......”
燕野鹤忽然从背后抱住她,铠甲鳞片透过中衣硌着她的脊背,却比任何温香软玉都让人安心。他闻着她发间的药香,想起北疆的雪——那里的天虽冷,却清透得能看见银河,不像这紫禁城,连月光都沾着人血。
“好,三个月。”他在她耳边低语,“但你若有危险,我定会带着狼骑踏平这金銮殿——管他什么天子,敢动我的人,就得死。”
晨钟响起时,陆昭虞踩着满地碎金走出户部。天边乌云翻涌,似有暴雨将至。她摸了摸腰间的狼齿药囊,里面装着的不仅是药材,还有从皇帝私库里偷抄的《贡物清单》——那上面每一笔开销,都够换十车救命的粮食。
远处传来鹦鹉学舌的声音,不知是哪家贵宅传来的。陆昭虞抬头望向宫墙,琉璃瓦上的蟠龙在阴云中狰狞欲飞,却不过是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