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树枝头,蝉鸣声起,江水随风动。
穆远等了片刻,也没见闫慎有动作,他怕人是不是生气了,正想回头去看,突然腰间一重,闫慎抱住了他的脖子,抱得紧紧的,他一颗心才安放了下来,笑了笑搂着他的背起了身。
那人领着他们走了一条小道。
一面是田间地头,稻谷飘香,一面是江天一色,空澈明净。此处秋意来得晚一些,柳树垂江仍带着些绿意。
这条路通着自家田,那老兄细胳膊细腿,即便背着几捆沉沉的柴,脚下也跟生风似的,赶着一群鸭子走在前面。
他可能真是觉得自己在外头耽误久了,鸭子赶得极快,落了几只都无暇顾及。
穆远背着闫慎在后面跟着,顺道脚下还围着几只小鸭一起走。
他时不时余光看看闫慎,闫慎一路上虽然没说话,但下巴好歹放对了位置,没有像之前那样别开头赌气,穆远就知道他心里已经不记恨了。
穆远心里欣慰,说道:“大人,我方才打水回来迟了,是有原因的。”
闫慎突然将头又别了过去。
穆远说道:“我碰见了一个女子,估计是为了给家里谋些生计,孤身一人出来攀山采药,不小心被毒草划伤了,我便帮她去寻了药草解毒,所以才回来迟了,大人别生气。”
闫慎不说话是有原因的,其实方才下巴刚一挨着穆远肩头,就闻着有股暗香,他凑近了去闻,就是在衣领处。
穆远身上的味道很清雅的,他是很熟悉的。现下这味道明显浓很多,这绝不是他身上的味道,更像是女子用的香粉。
他就是等着他解释。
闫慎侧目看着他低垂的长睫,问道:“你抱她了?”
穆远眼里有些讶色,对着闫慎乖乖点了点头,说道:“当时她是从山上踩空摔了下来,万不得已,我便去接了她。”
闫慎“哦”了一声,冷脸头转过去,不久又转回头来:“她和你说什么了吗?”
穆远苦苦思量着,他该怎么传达那女子的原话呢?他刚一皱眉准备润色一下,闫慎命令道:“原话!”
穆远难为情了半晌,终究抵不过闫慎威胁的目光,妥协说道:“她说她对我的身体很感兴趣。”
闫慎:“……”
此言非虚,那女子确实趁乱摸了他手一下,而后就说出这么一句裸露的话来。
其实还有一句话穆远没说,他一转目就对上闫慎的眼睛,立刻就赧然地低下了头。
闫慎脑中轰地一声,内心再是无法平静,敢情他的人竟然被人调戏了……
他正要责令穆远说出那人是谁的时候,却眼见他低垂着长睫,耳尖还有点红,闫慎是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又是以什么姿势抱的,可穆远现下的情态……现下这情态……肯定暧昧极了!
闫慎心里方才感念穆远和他坦诚相见的那点愉悦感,陡然消散得连残渣都不见了。
他忽然一咬牙,就环紧了穆远的脖子,腰身借力使劲儿往他背上蹭了蹭,趴稳了之后,侧脸已经挨着穆远耳朵,声音低沉道:“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穆远被闫慎压得后仰了一下,站直了身子,忙不迭地想着说什么话,肯定不是那女子的话,闫慎哪会喜欢听那些。
那是哪句话?
玉郎,上来,哥哥背你。
穆远怔然道:“哥哥背你?”
闫慎不说话,眸光更暗沉了,穆远凭借着他的短促的呼吸,就已经知道错了。
穆远又忐忑道:“……玉郎?”
柳叶簌簌落了几片,水波轻轻漾开了几圈。
一语甫落,他分明感觉到闫慎使在他腰间的力气都松了下来,他想,那就对了……闫慎就是想听这个。
常羡人间琢玉郎。
穆远第一次听闫慎娘亲唤他此名的时候,就分外喜欢。
穆远低头看着路,唇角微微卷起,眼里都带了光,宠溺又讨好地喊了几声,喊得不亦乐乎。
“玉郎?”
“玉郎。”
“玉郎~”
“嗯,我在。”闫慎突然搂紧了他的脖颈,在他耳畔说道,声音低哑却动听。
穆远眼睫一颤,立时偏头去看他,回头就对上闫慎一双笑眼微弯,眼底像星星一样闪亮。
闫慎笑起来是很内敛的,唇角微牵,只堪堪弯出一道若有若无的弧度,情绪流露最直接的就是那一双漂亮的眼睛了。
看得穆远眸光微动,心也微送,他有些慌不择路地别开眼,寻着话头:“……这是家眷才能叫的名字……”
“以后是你的了,”闫慎凝注着他眉眼,说道,“我准了。”
穆远闻言愣怔了下,连呼吸也停滞,思绪不禁想到:越过友人,已是家眷。
哥哥么,还是别的……
穆远自个儿想着想着,脖颈就不自觉微微泛红,一切因他而起的反应都被闫慎尽收眼底。
穆远不说话,低头看着地下,看似十分认真地走着,却还是被脚底蹒跚的小鸭子绊了一下。
闫慎忍不住扬唇一笑:“踩着它了,看路。”
闫慎看着穆远乖巧点头,心里暗喜非常,目光从他的眉心、鼻梁,一路流转而下,轻轻落在他柔嫩温软的双唇上。
他突然好想去吻一下。
这个想法刚一出现他就难受极了。
其实在生死未卜之下,他分明给自己已经划定了一个不可逾越的界限。
可他就是一次一次没忍住,一次又一次打破了。
他被暴烈的爱意席卷着,也被欲望放纵后种种后果带来的痛苦压抑着。
方才的满心欢喜有多深,俄而之间,铺天盖地的黯然神伤就更甚之。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将死之人,却有着难以割舍的爱。
他很想问自己,他现在这样,是要穆远如何自处?
闫慎的头低了下去,看着两人的影子,连呼吸都放轻了。
突然许久不言的穆远说了话。
他的声音很轻:“我回来的路上,看见了很多断了手足臂膀的人朝着西方去,看着那刀口手法,应当是服过刑的罪犯。”
闫慎回神,轻敛眉道:“为何去西面?”
穆远道:“当时我便问了,听他们说,西方天台山之巅,有一处名叫‘六奇阁’的仙地,里面住着的便是神医海明法师的后代徒孙,他们历代行医,悬壶济世,自比华佗扁鹊,虽然深居简出不问尘世,但只要是登得上天台山顶来到他们居处的人,无论是贫病交加的寻常百姓,还是受了肉刑的罪犯,都会不加歧视地予以救治。更有人传言,说是有一个被砍腿脚的罪犯,爬上天台山,一步一悔罪,回来便四肢完好如初。”
闫慎勾他耳侧一缕头发绕在指尖,说道:“民间传说惯会捕风捉影,添上几分臆想,当不得真。”
穆远道:“但我想带你去。”
闫慎闻言默了下去,沉思良久,开口道:“平萧,不必——”
话未说完,迎面就又来了一个粗壮汉子,手里提着一捆割好的水稻,朝着他们前面的老兄喊道:“徐猴子!你怎的还在这儿磨蹭?今日官府巡田你不晓得啊?”
“晓得晓得!现下到哪家了?”
“就到你家了!你家娘子一个人在田里忙不过来,季大人都下田帮你割稻子了!你就等着回去挨顿瘪揍!”
徐猴子是个怕妻的,全村人都知道,他一听腿立刻就开始打颤了,连忙把手里的杆子塞到那汉子手里,苦着脸道:“王哥,麻烦帮我把鸭子都赶回去,还有这捆柴也帮我带回去,我我我我得赶紧过去了,不然今晚就又得住你家了。后面两个小兄弟是我结识的,带到我家就好,劳烦你了!”
王汉子朝着他肩膀掼了一拳,扬着粗眉道:“麻溜去!我可不想跟你挤一张床,呼噜吵死了。”
穆远低声问道:“他就这么放心?柴上也没做标记,鸭子也没数多少个,就这么交给别人了?就不怕人被人顺走几只?”
说罢,他就将这群鸭子用目光数了几下,就是为了最后能对上数。
那王汉子瞧着他,立时叹了声气:“我们是一个村儿的,大家伙生活都互相帮衬着,张家没米李家借,养鸭劈柴种水稻,都不容易,干什么偷别人东西?苦了别人脏了自己。都是近邻,怎会干这些事?而且季大人说了,偷盗是违反法令的,要受罚的!”
穆远一愣,回头看了眼闫慎,随即笑道:“兄台通情达理,是在下狭隘了,还望不要见怪。”
王汉子摆了摆手,刚准备踏出一步的时候,闫慎突然开了口。
“兄台留步,方才你所说巡田之人,是哪位季大人?”
王汉子瞪大了眼睛,讶然道:“你们不是本地人吧?本地就只有一位姓季的父母官,季泽民,季大人。”
季泽民……竟在此处!!!
穆远一面喜不自胜地望向闫慎,闫慎向他颔首,他便懂他的意思。
穆远问道:“即便农忙,官府即便例行劝课农桑,巡抚百姓,也一般是地方衙署来巡查,季大人乃汝南知府,为何会亲自来此处?”
王汉子一副“原来你认识他”的表情,一边将鸭群赶整齐了,一边解释道:“你们这些外乡人哪懂!往年那些狗官勾结地主豪绅,虚增田税,可苦了我们了!三年前季大人来我们汝南当父母官,头一件大事就是定下规矩:每年随机择县,亲自巡田!细致核查赋税黄册!那些人立时就收敛了,而且他可不是摆样子,到了地方,撸起袖子就下田,插秧割麦比我们庄稼汉还利索!村头巷尾争着备羹汤迎他呢!”
王汉子满眼都是对这位父母官的崇敬,三人并肩走着,他歪着脑袋,突然问道:“你们是不是识字?”
穆远看了闫慎一眼,微微颔首。
王汉子从怀里摸出来一本小册子,那册页不过巴掌大小,包浆纸用棉线缝着,约莫能有两指厚。
他笨拙地将赶鸭棍夹在胳肢窝下面,指尖舔了把唾沫,将册子翻到了中间一页,嘿嘿一笑道:“这是季大人发给我们的法令册,上面记的是我们大燕朝的律法,人手一本给我们读的,我不识字儿,上次让隔壁那小书生给我读到这一页了,好像是‘斗殴’篇了——”
他眼珠子望着天,费力地想着是不是这两个字的读音,确定了又读了一遍:“是斗殴,现下咱一起走,你帮我读读呗。”
王汉子直接把册子递到闫慎跟前,嘴里嘘嘘着一边赶鸭子,一边满脸期待地望着闫慎。
闫慎气力是有些不足的,说话两句话尚且费力,需要喘息很久,更别说给别人读书了。
穆远正准备腾出一只手接过的时候,只听闫慎涩哑地说了句:“……我来。”
闫慎指尖微颤,接过了册子,他垂目看了很久,没说话。
那汉子偏头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兄弟?”
他用了力气,喉间才颤出一个字音:“凡……”
那汉子跟着念道:“凡?”
闫慎深深缓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凡诸斗殴人者……笞四十……足伤及以佗物敺击人者……杖六十。”[1]
王汉子眉毛蹙成了一团,问道:“等等!那个……足伤及以什么击人……什么意思……”
闫慎又将册子翻回去,日光暖暖落在苍白的脸上,他笑了笑,缓缓道:“以佗物敺击人者,意思是,对人用脚踢人或者用铁器木棍殴打他人,都要入罪的……”
王汉子刚一走到几个田头,里面人招呼他干活儿,他手里提着干柴举得老高,朝着里面吆喝道:“等着啊,我这些一放就来。看!我找着人帮我读律法呢!”
说罢,他又极其恳切地对着闫慎说:“记下了!不能随便打人,打伤了要挨六十板子!”
穆远轻笑,纠正道:“徒手打人是四十鞭子,脚踢他人或者用棍子的打别人,是六十板子。”
王汉子摸了摸头,憨厚笑道:“好好好,明白了,下一则是啥啊……”
闫慎道:“下一则……”
几人说着说着,人影逐渐被日光拉长,旷野的风穿梭而过,稻翻千层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