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奇了怪了,”齐姝妍环视,“去哪了?”
“你在找人吗?”云窈拳头里已全是汗,“会不会不在这边?”
齐姝妍本来就在担忧找反,越偏越远。云窈一说,一颗心终于摁不住七上八下,她再顾不上和云窈聊天,转身就奔出小筑,撒开腿往东赶。
云窈一直站着不动,过了许久,确定齐姝妍远离,才关上窗:“你可以出来了。”
说完她张嘴狠狠吸了两口气,刚才一直紧张屏气,窒息得狠。
步仙镝从桌下钻出,抱拳躬身:“在下步仙镝,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云窈心里叫囔:别告诉她他的名字!她不想记!
眼前少年虽然穿戴不俗,但凭所作所为,云窈已将他打作坏人,她可不想知道名字后被灭口。
步仙镝目睹云窈表情变化,先是愣怔,继而笑出一声:“姑娘放心,在下不是歹人,家父乃是当朝步太尉。”他说着解下腰间玉佩,“姑娘救我一回,日后若遇着难处,拿着这块玉来太尉府,刀山火海,莫有不帮。”
那玉成色比她的翡翠镯还好,云窈毫不犹豫拒绝。
步仙镝不喜欢客套拉扯,她不收,他就重系上:“那你以后来府上,直接报窈娘,我也偿情。”
云窈脸一红,他这是偷听偷记了齐姝妍对她的称呼。
步仙镝倒是霁月光风,朝云窈拱手:“没别的事,在下就告辞了。”
云窈屈膝行了个送别礼。
待步仙镝离去,她瞥了眼滴漏,哎呀,耽误太久,马上就巳时了!
云窈匆匆揣起礼盒赴宴。
步仙镝尚未走远,习武之人耳力好,听见脚步声以为是齐姝妍,惊得耸肩回头,见是云窈揣个礼盒,方才松口气。
他没有同行打算,抬腿正继续前迈,却发现云窈拐上另一条道。
步仙镝皱眉,抬起的那条慢慢收回,停步。
“窈娘!”他喊了一声。
头回有男子这么呼唤,云窈一刹脑内放空,而后才反应过来,缓缓转身。
她杵原地不动,步仙镝只好朝她走了两步:“你不是要去赴宴吗?”
“是啊。”云窈缓慢点头。
“走错了!”步仙镝叹一口气,“你怎么比我还不熟悉国公府。”
他往梅园方向走了两步,回头,发现云窈已经默默跟上,便没说诸如“跟着我走”之类的话。
“我在府里寄居,鲜少出木樨小筑……”云窈娓娓告知来历。
步仙镝听了,也告诉她自己是魏国公的外甥,从小在这府里玩。
云窈渐渐相信步仙镝不是歹人,放下戒心:“公子既然与二姑娘青梅竹马,缘何还躲她?”
他那样子,简直视齐姝妍为猛虎。
“她是很好,但她喜欢我,我不喜欢她。”
没想到步仙镝答得这么直白,云窈一霎呆滞——她还未体验过男女间的喜爱,不知如何作答。
再则,这是步仙镝和齐姝妍两个人的私事,更不便参与。
云窈闭紧嘴巴,沉默是金。
步仙镝时刻提防齐姝妍突然蹿出,东张西望,也没有太多心思和云窈攀谈。
似同行似护送,翻越梅岭,云窈才晓得这后面还有这么大一座园中园——左右望不到边,门后又见门,好像永远逛不完。
她一路走来,所有树上全用绢绫等昂贵料子依势成花,重现春日,天空湛如洗,白云来回走,无处不太平富贵。
步仙镝进园子就和云窈分开,她由婢女引领去见公主。
到了月洞门外,婢女臂一拦,不让走了:“见殿下的客人多,姑娘稍候。”
“好。”云窈顺从驻足。她排了一会,见有些比自己后到也进去了。
云窈猜测是不是自己身份卑微,不能排在前面?
她就趁这段等待时间,默默在心里演练贺寿的动作和贺词。
“好了,走吧。”
云窈跟随婢女进门。
园中权贵穿梭来往,仿若天上走的白云,却比白云更多。云窈冷不丁跌进一双狼一样的眼睛里。
是齐宽!
明媚阳光里,她情不自禁打寒颤。虽然周围始终有宾客往来,她和齐宽还隔着一段距离,却恍觉饿狼扑食,害怕得落下两滴泪。
“妹妹你来了。”齐拂意瞧见云窈,兴高采烈打招呼。云窈却完全没听见,从他身边擦过。
齐拂意睹着云窈神情,再低头,发现她在发抖。他目送云窈走远,又猛地回头寻刚才云窈瞥的方向——是齐宽。
齐拂意自己腿跛,所以会不由自主留意别人的腿脚。他早上就发现齐宽的腿也莫名瘸了两分。
之前听闻齐宽生病卧床,齐拂意曾去探望,却被拒之门外。他后来留下礼物就走了,也没往心里去。这会却觉出不对劲。
齐拂意邻桌是步仙镝,不由询问:“小太尉,你晓得阿宽最近出了什么事吗?”
步仙镝是知道夜夜娇的,张口要答,李凝却拦道:“二公子,您和三公子是一家的,理应更清楚,怎么还来问我俩外人。”
步仙镝却未觉出阻拦意,依旧吐真言:“季平,他不知道也正常,毕竟人是你打的。”
“李少卿打了阿宽?”
“是啊。”步仙镝放下酒杯,凑近齐拂意,“你家三弟私用禁药诱.奸良家子,胆子真是大,在家里就敢干这种事。还好镜明发现及时,拦下救了那姑娘,又将三公子扭送大理寺……”步仙镝悠悠说到这,突然心一沉:那国公府受害的良家子是窈娘!
……
云窈这厢,正向汉阳公主见礼。
三跪九叩,能听见清清楚楚磕汉白玉砖的三个响头:“民女云窈,祝殿下至德延年,鹤寿千岁。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双膝仍跪,双手捧献翡翠镯——她是见过好东西的,但也没见过特别好的东西,只能凭仅有的见识估摸之前听到的礼单,大多价值连城,都比她送的贵。
送翡翠镯是对的。
但云窈也发现,礼单里别人送手镯都成对送,这又令她生出一丝惶恐。
“这花容月貌的姑娘,怎么从前没见过?”公主旁边雍容华贵的美妇笑问。
“这是二弟那边的亲戚,杭州来的。”公主笑道,“吾就是觉她牙口伶俐,所以留在身边。”
“倒是讨喜。”美妇应和,没再多言,反倒是下手有位夫人多话:“就是身量单薄了些,照杭州话说是不是叫灯草美人儿?”
云窈垂首默听,不敢起身,忽听后面噼里啪啦,叮里哐啷,像是谁掀翻了桌子,接着越来越多人高呼“打起来了”!
云窈身子不敢不动,只扭头回望,差点两眼一抹黑。
齐拂意正同齐宽乱斗,拳拳到位,单氏在旁跪着拉架,齐岚则吼丢人现眼。
云窈再觉身边一阵风,竟是汉阳公主和国公,连带一众美妇都匆匆往作乱那边去。
云窈身子晃动,用手撑地,才勉力没有摔倒。
魏国公命人将胸腹不住起伏的齐拂意带下去:“他母亲过寿,贪杯,喝醉了。”
连带着二房三人也一并消失,正妻冯氏跟着去了,估计是看管。
汉阳公主微微躬身:“小儿今日失礼,让诸位见笑了。”
在场宾客哪个敢真嘲笑,有公主主持,太尉府的齐夫人帮忙维护,风波很快平息,宴会重回热闹。桌椅盘碟茶点都重布置,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宾客席间私语,一传十,十传百,陆续知晓国公府二公子和三公子是为一位姨娘的侄女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没人管的云窈已经躲进角落,却仍收到各式各样的目光。
她恍觉是千百道箭矢射来,面上热辣,不敢抬头。
已经够惶恐了,偏还有不上道的贵游子弟走近调笑:“哟,这位就是云姑娘吧?”
“云姑娘,你自己是想和二公子好,还是和三公子好?”
“住嘴。”
云窈好像听见步仙镝低斥了一句,还有其他人在劝“别说了,今日殿下大喜的日子”。
云窈都听不到真切,孤零零杵定,眼泪不受控在眶中打转,羽睫颤动得越来越厉害。
“窈娘喜欢哪个呀?”他们还问。
“我……”云窈能察觉齐拂意对自己有意,也绝不会再入虎口归顺齐宽,躲又躲不掉,这些人不问出个所以然不会善罢甘休。她婆娑中瞥见从佛堂出来的齐拂己,清冷矜贵,仿佛身上烟火俱灭。
刹那间她做了决定,就让这位和善能容的大公子担个虚名吧!
大公子会原谅她的!
“我觉着大公子好。”云窈咬唇,薄肩轻耸,忐忑瞥向齐拂己,大公子听见了,却什么也没说,冉步远离。
大公子果然是不生气也不介意的挡箭牌!
云窈窃喜,暗暗搓手帕,泪眼婆娑补充:“我喜欢大公子!”
因为撒谎,脸上泛起羞愧的红晕。
周遭顷刻鸦雀无声。
步仙镝和李凝不约而同先瞥云窈,再朝齐拂己望去。步仙镝视线一直追在齐拂己背上,李凝却只追半途,中途对上齐姝静目光,就停了。
齐拂己面不改色,步伐也和刚出佛堂时一样,坦荡、从容,他不曾瞥云窈一眼,径直走向汉阳公主和魏国公,躬身行礼:“父亲、母亲,方已向长寿如来圣诵《无量寿智如来》,母亲定能寿征坤德,北堂萱茂。”
大户人家做寿都有僧尼诵持,汉阳公主却委任齐拂己,儿子一出手,她觉得比高僧大德还管用,通体舒太。
汉阳公主瞧儿子,哪哪都得意:“吾儿辛苦了。”
她让齐拂己紧挨着用膳。席间没提一句齐拂意打架的事,却偷偷观察齐拂己有没有瞟云窈。
从不曾。
晚上,管家拿清点好的礼单给公主过目。
公主一挥手:“老了,看不清,你念吧。”
且这一日也够费心神,公主将身倚在贵妃椅上,手肘撑着,闭眼听。自有识趣的婢女近前,为公主揉太阳穴捏肩。
前面一大串亲王贺礼,到末尾夹杂“云窈翡翠镯一只”,公主面无波澜,不曾开口,这类不起眼的小物未瞧就丢进库房里。
待仆从退下,公主和国公宽衣就寝,公主上了床,骤变脸色。
国公瞟见,却当没见。老夫妻两床锦被,各睡各的,瞧着国公缓缓躺下,公主愈发来气,肘拐了下:“今日阿宽当众欺负老二,你可要替儿子讨回公道!”
国公道:“好。”
他转个身背对公主,公主却仍凑过去,喋喋不休:“老二本来身子就不好,阿宽还给他胳膊上打青一块,心疼死我了,这个寿宴也没过好。”她推魏国公,“你什么打算?不能轻饶!要不行就我来……”
“放心。”国公转身仰面,“睡吧,时候不早了。”
公主躺下,继续嘀咕:“那个云窈也得打发走了,老二明显对她有意,不行;老大明显无意,也不行。”
国公一听笑了:“有意无意都不行,你要怎样啊?”
他禁不住伸臂。
公主会意,这是想和她牵会手,就将手伸过去,攥着:“那狐媚子不安分,才来几个月惹这多麻烦。老二要纳妾也得纳个端庄娴淑的,不然他那身子,天天被缠着,怎受得了?”
所以老二不行。
“她说喜欢老大那一刹,我这里直犯恶心,觉得她简直就是玷污我们老大。”公主难受得揉胸口。
魏国公含笑不语,那杭州来的民女是不是真喜欢齐拂己?亵没亵渎佛子?齐拂己又是不是真对她无意?这三样,都要单看单说。
没她想的那么简单。
自从上回齐拂己给二房下药后,魏国公始终有命人盯梢云窈,她极少出小筑,言行谨慎,应无觊觎之心。
魏国公晓得云窈冤枉,却无甚在意,反而笑问公主:“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公主挑嘴角:“杀鸡焉用牛刀,我自有安排。”
夫妻俩又说了会话,困意上头,各裹各的被子背身睡去。佛堂中,一排烛火却摇曳仍明。
齐拂己敲木鱼,拨念珠,呢喃经文,脑中却仍止不住响云窈言语,那般清脆,恍若银铃。
“我觉着大公子好。”
“我喜欢大公子!”
一句又一句,激得他额上渗汗,放下木鱼槌,四指蜷曲反扣,攥紧袖中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