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日天气很好,不冷不热,晨起时分,煮了一锅粥,炒了一碗瘦肉加土豆片,起锅前放了一撮韭菜段。
岑嘉志扒着厨房的门,钟摆似的重复着每天必说的话:“哇,好香哇!好香哇!”
“又是这一句,你不会说别的吗?”我接过沈辞递过来的碗,将菜盛了出来。
“我饿了,我要吃饭,吃饭!”这孩子一起床就翻零食柜吃了几个面包,还是嚷着饿,好像永远填不饱肚子似的。
我:“叫你阿辞哥哥拿碗盛粥吧,我去洗手。”
“阿辞”是沈辞刚回惠城那天晚上,岑嘉志问我:“他是谁,为什么会在我们家吃饭?”
我说沈辞是我朋友,叫他“阿辞哥哥”就好了。
白天,岑嘉志写完作业就在楼下看书、跳绳。后一项是老师给他布置。我每天多半时间都是在楼上画画看书。沈辞不常上来,即便上来,也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我身旁。
除夕、元宵,我们三个一起过的。
晚上,沈辞回他住的地方,早上晨跑完了就过来这边吃早餐,买菜煮饭,他也都帮得上忙。
我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相处久了,就像家人一样。指甲长了,坐在院子里懒得动,就叫他给我拿指甲刀;忽然下阵雨了,跑下楼来准备收衣服,却已然被他抢了先。
到了收衣服的时候,他也殷勤,总是将我和岑嘉志的衣服折叠摆放得整整齐齐,包括屋子被我随意摆放的木桶、削皮刀、擦手的帕子等等,他总能在饭后洗了碗顺便归整干净。
3月25号,也就是昨天,天气没那么冷了。他替我修剪了菜地里的西红柿的枯枝烂叶,将已经老了开花的香菜拔了,随后取两个快递给我(指甲花和玫瑰花的种子)。
原以为拿到种子了,他会对我说些什么温暖心弦的话,谁晓得他第一句话便说接到工作了,明天就要走。我心中黯然,生出一种无处诉说的苦闷来。
若是直接问他去哪,他大约会告诉。可是问完了呢,我还能问什么?问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吗?他都不愿意主动告诉我,我又为何要自寻烦恼。
昨夜两点才睡着,今天美梦乍醒似的提不起精神,时间疏忽而过,最初越是留恋着不希望他走,事到临头越是盼着他赶紧走,最好是走了就永远也不要回来。
沈辞盛了三碗粥,见我迟迟不进屋,走到厨房来了。
我这时早就洗了手,拿着手机蹲在水井边上刷新闻呢。
“岑先生,吃饭了。”沈辞叫我,我“嗯”了一声,然而却未行动半分,依旧做我的事,颇有点无视他的意思。
早上,中午或是下午,三个时间段挑一个,他必定是早行的那一个。
往日在饭桌上,他只顾闷头吃饭,我只顾给岑嘉志夹青菜。话最多的是岑嘉志,他不说话,我和沈辞也没什么话题聊。
沈辞性子冷,我是知道的,也晓得他天天往我这里跑,是落实了他所谓的“喜欢我追求我”。但若他的喜欢止步于此,不再往我这老池潭里丢两颗“石子”,叫我起半点涟漪,我恐怕真的要当他是朋友了。
“求爱”是人的天性和本能,我所求不过是能真心以待,朝夕相处,同榻而眠罢了。就算相隔千万里,只要能互相通信,隔一段时间还能再相见,我也能忍受。
世上偏偏有沈辞这样的,明明近在眼前,却触不可及,难以捉摸。
一个多月前,他说想给我染指甲的时候,我确实是心动了,但现在看来,我的心动只是暂时的。
他的温柔细心在我身边体现得很具体,什么事只要他在,都会搭把手,或是亲自给我办好。譬如我吃完早饭了,他一定会帮我当天该吃的药全备好,用好看的纸包进去折好了递给我。
——我的胃病早就好了,但是他说我这个病还会复发(不知道真的假的,但他应该不会害我),又重新给我买了很多药。除了这些以外,没有一件事能让我感觉到他是喜欢我才这样做。
又譬如说早上,往往是我还没起床他就等候在门外了,晚上,也总是等我快要熬不住了,想睡觉了,他才回去。
如果这非要解释说成“喜欢”,那以他的惯常思维,应该是尽量不打扰我正常休息才对。我能做的事,也应该允我自己动手才是,而不是什么事都考虑在我前面,让我感觉自己像是个懒虫,足不出户也能活得很自在。
难道是因为他父亲沈济过世,心情郁结,所以想伴随在我身边,试图转移注意力?又或者他的荷尔蒙发作期结束了,现在对我不感兴趣了,直回去了。唉,我脑洞大开了……
“沈先生什么时候走啊?”我刷够了新闻,收起手机问他。
他看了一眼手表,回答说:“早上不走了,下午再走。”
我:“改时间了?”
他态度沉挚:“嗯,原计划是早上,不过我才改了机票,可以在你这里多待一会儿。”
我笑:“那应该很远吧?”
他:“不远,在广州。十几二十天就回来。”
他总算告诉我是去哪了,还附赠了一个期限,我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了。
“吃饭吧,再不吃菜凉了。”他回身把碗端到我手上了,我盯着碗中的米粥,手里拿着他塞过来的一双筷子,心里酸溜溜的。
我琢磨过来了,之前他看见我手上戴着那串菩提子,眼神时不时会停留,仿佛心有芥蒂,我偶尔摘下来,他的眉梢眼角都有些微变化。
眼下我戴或者不戴,就算我换上了新的——温廷烨买来送我的珠串,他也似乎不关注了,反而在其他事上倾注了所有的精力和心神。
饭毕,稍事休息,岑嘉志嚷着要看抗日剧,我打开了电脑给他看。
“岑先生有空吗?”沈辞见我又要上楼,上前问我。
我说有,他说:“上街,去吗?”
我点了点头,乐颠颠地和他出了院门,坐了他的车去了镇上最大的好又多超市。
水果——如西梅、菠萝、芒果、苹果、枇杷等他买了许多;肉类——排骨、鲈鱼、牛肉、羊肉、鸡腿、火锅配料等,最后是一箱又一箱的旺仔牛奶、娃哈哈、王老吉、乳酸菌、桂花莲藕罐头……
“这是要帮你提去给谁送礼吗?”我哼哧哼哧地推着从超市借来的推车跟着他走。
“给你和岑嘉志买的。”他弯腰往后备箱塞食材。
“……”一股暖流直击我的心脏,我扶着推车,捂着肚子噗嗤笑出声来。
“笑什么?”沈辞一本正经地转过脸望着我说。
我笑得直咳嗽,好不容易止住了,见他又进超市扛了一袋大米和一大壶食用油,忍不住对他道:“你没必要这样子咳咳……我又不是咳咳咳……又不是不会开车扛不动,我想买自己会上街买的。何况你买这么多,我家里冰箱就那么大一点,那里放得下这么多。而且我也吃不完啊,放坏了多不好啊!”
沈辞顺手从兜里拿出一张电子门卡递给我:“这是我家的钥匙,吃不完的可以放进我家的冰箱里。”
我笑着随口答道:“不方便,还得走路过去,你还不如把你家冰箱搬过去。”
沈辞把门卡塞我手里:“好,我等下就给你搬过去。”
我笑得无言以对了,等他搬完跟他上车了,绞尽脑汁才想出一句话回他:“你这样做……好像古代的读书人要上京赶考,临别时帮家里的妻子收拾房间干农活一样哈哈……”
沈辞闻言默了默,扶着方向盘望着前方,过了一会儿到红绿灯处停车了,才别过脸看了我一眼,说:“有件事,我很想告诉你……”
我心口紧了紧,笑着问:“什么事?你说。”
沈辞的目光淡淡地望着前面的红绿灯:“请你看一场电影吧。”
他的声音很冷,一点儿也不像是在邀请我。
“可以吗?”他又问,眼神相当悲悯,充满了同情,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
“可以……”
……
沈辞带我去了一家私人影馆,经过一条狭窄的长廊,前面视野开阔,是个大套间。四壁嵌着石墙和挂画,装饰优雅美观……但是角落里的那个灯光的效果不是很好,声控的,走路的声音大一点儿就变好几种颜色了,一闪一闪的,暧昧的氛围感直接拉到爆棚……
我忽然有点害怕了,不自觉地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因为出车祸脑部受伤需要定期去北京复查。某人故意买了后半夜的机票,拖着我去惠城机场附近的一家情侣酒店,进去之后看着很正常很一般,但是客厅的灯总是忽闪忽闪的晃眼睛。
那晚上,我被他打了,躲在洗浴间里不敢出来,估摸着他睡着了才敢出来找衣服穿上。那时候刚开春,天气很冷,我要想暖和就必须去床上……
“我先出去一下,打个电话。”我握着手机,心里紧张地默念着温廷烨的电话号码。
沈辞低头调整投影仪的位置,应了一声。
我出去逗留了一圈,好几次想打温廷烨的电话叫他来接我,却又实在不知道怎么跟他说自己的窘境,胡思乱想了好一阵,一咬牙去票台找服务员买了一包烟。
借了别人的打火机,坐在休息区抽烟冷静了一会儿,没看到沈辞出来找我,我又觉得难过,开启了自我反省模式。
沈辞事先是问过我的,我也答应了说可以。
但是走到这一步,我又没办法继续了。
他带我到这里另有目的,我看得出来。正因为如此,心情愈发沉重,就好像踏出这一步了,就要跟过去的自己告别,抛开过去的记忆把自己撕成两半一样痛苦。
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的那个人偏偏在这种时候以凌厉的姿态涌入我的脑海,一遍遍低声哑气地冲我喊:“你死了,我就不恨你了……”
这个人就是温明光,一次次被他欺负污辱,到头来还指望着和我恢复如初……
我最终还是没有走进那个套间,沈辞也没有出来见我。
他从后门撤走了,比我先一步回到家,搬了冰箱过来。等我打车回家后,岑嘉志转告我,说“阿辞哥哥”已经开车走了。
微信上,沈辞发了一张机票截图给我,下面还有三条信息:
“我只是想单独找个地方给你看一部悲伤的电影,等你抑制不住难过了,再找机会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你喜欢的温先生,他去世了(1月25日),仅此而已。”
“我前几天才知道的,小烨不敢告诉你,叫我瞒着,但我想着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不管你以前爱谁,以后爱谁,记得有事找我就好,我永远都在你身边——我可以永远当岑嘉志的哥哥。”
我红了眼眶,头往后仰坐在堂屋前的藤椅上,抚摸着手腕上的珠串郁郁不堪地闭上了眼睛。
两个月前,1月25日下午三点半,沈辞还没有回来的那天,温廷烨来找我了,一进门就跑过来抱住了正在院子里拔草的我,大声喊着:“哥,做饭没有啊?我想吃饭。”
我清楚地记得他那天说话的声音,他低头的脸色,他忙前忙后帮着我抽水浇菜郁郁不堪的模样。
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回答。
我想着他性子急,憋不住了总会告诉我,然而直到晚上他要走了,也没有跟我说。只是找我借了一件外套,极其郑重地交给我一串润泽如玉的红色手串,嘱我说:“哥,这是我新买的,特别喜欢,舍不得戴,送给你,你以后去哪都戴着,好不好?”
我望着他的执迷的忧伤的眼神,没有说什么,很轻松地接过来,戴在了手上。
温廷烨很欣慰,盯着我的手看了一会儿,又面露伤感地走过来抱了抱我,抱了许久才转身离开。
两天后,我削土豆皮割到了手,破了皮,拿纸巾擦手指上的血迹的时候,在珠串上看到了几个不显眼的篆体字:阿景景之都是我的。
刀子刻的,很不娴熟,但是足见刻字之人的“嗔”和“痴”。
然而这么长的时间里,除了沈辞,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他走了,也没有一个人通知我去参加他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