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左右,我和沈辞站在冷风里等车。
是这样的,我原以为沈辞会开车送我,但他不会。我问他为什么不考一个,他不回答。
温廷烨叫助理开车帮我拿东西,或是我自己开车去,我拒绝了——说不麻烦司机了,我和沈辞两个人路边等车就行。
他的车那么贵,我要是刮花了现在没拿工资根本没钱赔。
于是我俩离开别墅,徒步走去景区围墙外的马路边,打算到了地点再打车。
我穿的是运动鞋,之前的毛拖鞋被我穿脏了还没洗,不好意思再拿新的。出门的时候,岑毓笛还盯着我的鞋子看,说我是不是很穷很穷,穷到没钱买鞋子穿。
我笑着说,不是不是,我其实很有钱的,只是我很节俭。
岑毓笛哼着鼻子,双手环胸不屑地说,别狡辩了大哥,你就是抠门,难怪娶不上老婆。
我面目僵硬无言以对。心里暗骂,过河拆桥的死丫头,还好你不是我女儿,不然老子大鞭子抽死你。
我走得很慢,走一段就停一段。沈辞走在我前面,也是走一段停一段。
快到大路边的时候,沈辞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问我:“鞋子不合脚,为什么不换一双?”
我说:“不是不合脚,是我脚受伤了,所以走着疼。”
沈辞又问:“具体是哪个地方最疼?”
我说:“脚后跟和前面脚指头……”
沈辞垂眸看了一眼我的脚,冷冷地说:“就是鞋子不合脚,另外买一双试试,肯定不会疼。”
我含糊着说:“嗯,改天再说吧,我这双鞋新买的,还没怎么穿呢……”我穿了那么多年的牌子,走近路不会疼,只有走远路会疼,肯定是我脚以前走伤了的问题才对。
沈辞不再说话,拿出手机打车。
我跟他不熟,实在没什么可聊的。但他关心我的脚,让我很是感激,没话也要找话聊。
“你为啥不考驾照?”之前当着温廷烨的面问他他不答,我还是想再问一遍。
沈辞把手机塞进风衣口袋里,看着空旷无人的道路。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开口道:“我小时候,遇到一场车祸,有心理阴影,所以不敢开。”
我笑了笑说:“不是吧,这就不敢开车了。我遇到两次车祸呢,每次都是死里逃生。我也还是敢开车。”
沈辞看着我,低声问:“你遇到车祸的时候几岁?”
我说:“二十岁一次,二十七还是二十八岁的时候一次。你呢?”
沈辞说:“五岁。”
我愣了一下,瞪大眼睛说:“小时候的事,你居然能记得这么清楚?”
沈辞“嗯”了一声,回避了我的眼神。
我又问他:“没受伤吧?”
沈辞闭了闭眼:“没有。离得很近,就在我面前,被撞死的人有好几个,我想跑,但是身体动不了,那是我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幸好有个大姐姐看见了把我抱到了路边……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没办法开口说话。家里人都以为我是遇到坏人受到惊吓变成了哑巴,把我送去聋哑学校学哑语。直到十一岁开始说话了,他们才把我接回来上学。”
我有些同情地看着他,说:“难怪我很少见你说话。”顿了顿我又说,“你是学心理学的,更应该先治愈自己,然后再治愈他人。”
沈辞点了点头,眨眨睫毛帘子看着我,幽幽地说:“这句话,你以前也对我说过。”
我脑袋一空,眯着眼睛看着他,头往后仰,莫名其妙地说:“你别逗我,我根本不认识你,以前倒是听小烨提过你,但是一直没见过。”
沈辞低着头,又是一脸冷漠的表情:“我说了我见过你,只是你把我忘了而已。”
我见他一再强调这件事,语气好像有些愤懑的样子,心里颇不自在,于是拿话堵他道:“好,你说见过就见过,那你告诉我,在什么地方见的,让我回忆回忆。”
“不用回忆,忘了就是忘了。”沈辞转过身平视前方,朝不远处的出租车招手。
上了车,他报了手机尾号,目光望着窗外。而我,木木地裹着风衣坐在他旁边,彼此再无对话。
很快,夹在两层大楼中间的青年旅舍到了,我下车上楼,沈辞也跟着上了楼。
楼梯间很窄,不是砖砌的,全是铁锈,走路嘎吱嘎吱响,道上不是烟头就是外卖垃圾等等,还有蟑螂时不时出没。
走到房门外,我拿出钥匙开门,对他说:“你在外面等我吧,我的东西有点乱,收拾好了就出来。”
沈辞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眼神幽深得很,跟我欠了他千儿八万一样。
我受不了他的表情,无奈道:“好,你不嫌乱,不嫌脏,你就进来。”
沈辞跟在我身后进了门,屋内不仅狭窄还很晦暗,只有一张床,一个胶凳子,一个热水壶,一台老式电视机以及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很小的那种壁挂式空调。
空气中都是发霉的味道。
尤其是我堆放在床头的各种乱七八糟的药瓶子、化疗单、眼镜清洁护理剂、单反、口罩、水杯、画集、打火机、烟盒、以及方便携带的固体颜料盒和水彩笔等等。
我自己看着都乱,但是我真的累,不想收拾,每次换地方都是等走了再收拾。
我咬着牙,冷着脸从角落里拿出行李箱,摊开,里面的衣服也是乱的,我他妈出发的时候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一到地方就是这样,懒得动,就想睡觉,恨不能睡死过去。
洗手间里走了一圈,电动刮胡刀、电动牙刷、牙膏、杯子、沐浴露、洗发水、洗衣液……都他妈是老子以为能待一段时间掏钱买的,得找个袋子打包带走。
回到房间里找一圈,没找到干净袋子,找到一个外卖口袋。看了两眼不脏,于是我马马虎虎地拿到洗手间装沐浴液、洗发水什么的,没曾想装得太满,刚提起来下面就漏了个大洞,哗啦啦掉了一地。
沈辞听到声音走过来看了一眼,我尴尬得一批,将口袋捏在手里,狼狈不堪地瞪了他一眼:“好笑吧,我觉得挺好笑的……我连个袋子都舍不得买,都买不起。”
沈辞看着我,什么话也没说,走过来把我手里的袋子拿走了,扔进了厕所一角的垃圾桶里。
“我去给你买袋子。”沈辞转身就走,走过我身旁时被我叫住了。
我说:“不用,我自己下楼去买。”
沈辞背对我说:“好,我在这里等着你。”
我关上门,一步步下了楼,眼睛酸涩,没出息地流下了眼泪。
我不敢耽搁沈辞的时间,匆匆忙忙揉了揉眼睛,就去附近的杂货店买了两个手提的蛇皮袋。
临走的时候看了两眼对面的奶茶店,又去买了一杯热奶茶,打包一起带上了楼。
推开门,看见沈辞半蹲着身在给我叠衣服,我拿着奶茶一脸懵逼。
“我自己来就行了。”我飞快地把手里的奶茶塞他手里,一把将行李箱拉开,对他说,“我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喝,反正我不爱喝,就随便在路边买的,冬天喝热的暖和。”
“谢谢。”沈辞两手捂着奶茶杯子当暖宝宝,点了点头。
我看了一眼已经被他码整齐的床上杂物,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这种事只有我帮别人,没有人帮过我,想说“谢谢你帮我收拾”吧又觉得我跟他不熟,不谢吧又想起他说的那句“忘了就是忘了”,也许真的见过也不一定,何必非要纠结呢。
“剩下的我自己弄,我的东西都喜欢按自己既定的地方摆放,方便拿,你……你坐着吧。”我指了指床。
沈辞低头坐下了,他很高,腿也长,坐在床边脚尖都是抵着墙壁的。
等我整理完行李,沈辞的奶茶还没喝完,我看着他说:“要不等你喝完再下楼吧。楼下冷,一出门就不暖和了。”
沈辞抿了一口奶茶,看着我道:“你不去买药吗?”
我皱眉,低着头道:“你怎么知道我要买药?”
沈辞:“我看到你开药的单子了,还剩九天的药。”
我苦笑一声,仰躺在床上,什么重活也没干,却十分疲倦地说道:“你说人生病了,本来就已经很难受了,为什么就不能吃一点甜的药,全他妈都是苦的。”
沈辞回答不上来,吸着吸管沉默着不说话。
“天那么冷,惠城为什么不下雪?”我叹了口气,拉被子盖住有点隐隐作痛的肚子(午休与明光那啥了,怕温廷烨发现嘲讽我,偷偷洗了冷水澡)。
沈辞干巴巴地说:“因为惠城处于东亚季风区。”
我笑了,说:“要是下一场雪就好了,我好想在惠城看下雪。”
沈辞说:“你在东北没看够吗?”
我说:“东北没有我喜欢的人。”
沈辞沉默了。
我把话聊死了,假装咳了一声,下床找了一条围巾围在脖子上。
沈辞握着杯子,抬眸看着我,忽然说:“其实惠城下过雪的,12年1月23号那天。”
我再一次被他的记忆震惊了,笑着问他:“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啊?”
沈辞淡淡地说:“那天,有个人明明毕业了,还偷偷溜到学校里,戴着帽子围着围巾光着脚在学校篮球场中间的雪地上光着脚走路,手里提着两只鞋子。”
我瞬间想起了什么,想起那年我刚毕业,为了躲温明光的电话和堵截,辞了职,因为暂时没找到适合的工作无处可去就跑学校里玩。
那时的我,总觉得校园内外是两个世界。
里面的世界是纯真的充满了希望和阳光,外面的世界是黑暗的写满了残酷和艰辛。
外面生活得不如意了,就会放纵自己回到里面的世界。
去温明光经过的每一个地方,一遍一遍地加深我的记忆,暗示自己不能忘,暗示自己只记好的,即便没有他在身边也会很幸福很幸福。
愚昧又清醒地欺骗着自己。明知道没有相伴前行的自我感动的爱,只会带来无尽的虚无的苦楚,却还是疯狂地纵容自己沉沦……
温明光打不通我的电话,就托他认识的一个朋友查我的行踪。
他找到我的时候,我光着冻红的脚丫子,在篮球场踩着雪玩得很开心……孤独的伪装的开心。
他拽着我的手,裹着很厚很厚的羽绒服,把自己包装得像一个大皮球一样,让我跟他回家,骗我说是他妈岑婉华找我,叫我去北京复查。
我知道复查的时间还没到,不想跟他回家,想回自己租房的地方。他不同意,扯着我的围巾抓着我的手在寒风里拉扯,我脚冻坏了,没站稳滑倒在地,摔了我一鼻子的血。
我气极了,想揍温明光,就在那时被一个力气很大的人给拉开了。
记忆里,他似乎推了温明光好几下,说要去报校警。
温明光怕事情闹大,两手交握放在肚子上,像个被渣男始乱终弃的怀孕的怨妇似的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转身独自一个人走了……
“你就是那个连续几天早上绕着篮球场跑步没回家过年的?”记忆裂开了一条长长的罅隙,我在罅隙里笑出声来。
沈辞轻轻地笑了一下,眼睛眯在一起,说:“对啊,你不也是吗。”
我笑得肚子疼,说:“你为什么不早说。”
沈辞咬着吸管,低声说:“我提醒你了,12年就跟你说了你的鞋子不合脚。过了这么多年,你不还是没换。”
我笑着说:“行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等下我下楼买药,再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沈辞看着我说:“我和你一起去吧。”
我迟疑了一下,说:“好……好吧。”
救命,我刚刚才发现自己不能直视沈辞的眼睛,他的眼睛会说话,即便脸上没有表情,眼神也透着一股子坚毅,好像装满了重重心事又无从问津。
我和沈辞下楼的时候,天空灰蒙蒙的,走着走着飘起了细雨。
我懒得回去拿伞,把风衣的帽子兜起来戴在头上,看着坑坑洼洼的地面,一面走一面拿出钥匙递给沈辞,说:“你回去吧,我自己去买。”
沈辞不接,也把风衣的帽子兜起来戴在头上,走在我身后离我半步的距离,手揣在衣服口袋里,冷冷地说:“不用,雨不大,可以走。”
我无话可说,拿帽子遮住大半张脸,沿着大路埋着头继续往前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还没到医院呢,沈辞忽然走到我前面,面朝我倒着走,说:“你不是要买鞋子吗?这里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