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千寻收回目光,忽然左胸口内处突如其来一阵绞痛。他伸手覆向传来痛意之处,骨缝裂开,恍惚间里面有个什么东西正快速生长,然后跳动起来,竟像活物一般。
贺千寻缓缓起身,抬头看向天际中程狸消失的方向。
不多时,头顶又来一片黑影笼罩,旋即一阵猛烈飓风刮得草尖簌簌响动。
“喂!”一人乘着只巨雕向他扑来,贺千寻不动声色侧身一避,那雕同他险险擦过,利爪削掉身旁起码两寸半的碧草。
“你,”那人坐在黑雕身上,用鼻孔看人,颐指气使喝问:“我问你,刚才有没有见着个同我一样穿白衣的小子?样貌么......”
他摩挲了几下下巴,笃定道,“样貌比少爷我差得海了去了,还坐着只大绿鸟!”
贺千寻扫他一眼:“让开。”
那雕上的人只感觉这人的目光仿佛在哪里瞧见过,一股寒凉之意不由得自背脊向上传来,但他仍然挺了挺前胸,强撑着道:“问你话呢,到底瞧见没瞧见?”
贺千寻直视他,缓缓道:“瞧见了如何?没瞧见又如何?”
“嗬!”他翻身下雕,“嗖”的一声拔出一把利剑,剑尖直指贺千寻,道:“瞧见了还敢不说!”
“我看你方才在草丛里鬼鬼祟祟,是不是程狸这小子就藏在你身后,少爷我今天非要把他揪出来不可!”
说着就举剑欲刺,他不信面前这人胆敢不让。
他刚一走到贺千寻身前,只感觉手腕一阵吃痛,“啊呀”大叫出声,手中那柄宝剑直接松开,从半空掉落。
“你!”
话音未落,只见眼前人足尖一挑,那本该掉落在草丛中的宝剑竟飞向半空,那人纵身一跃握住剑柄,只一眨眼,剑尖就冰冷停于他喉间了。
只要再往前一毫,皮肉就会被刺穿,这把剑有多锋利,他是最清楚不过的。
“......反了天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怎么又来一个要同他作对的煞神?
“令狐宗仪,上青云待了这么几年,怎么骄纵的脾气半分没改?还是这般毫无长进?”
冷不丁被这煞神点名,令狐宗仪两颗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他知道自己名字?!
他心脏狂跳:“你谁啊?!”
又咽了两下唾沫,试探性问道,“你不会是我老爹派来的吧?”
贺千寻反腕收了剑,执于身后,未置一词。
“等等!你既然是我老爹派来的,那也就是自己人,实话告诉你吧,都是程狸那小子狡诈阴险,欺人太甚,你看!”
令狐宗仪狠下心,一把拉开自己胸口衣衫,露出两团不明显的淤青。一看便知出手之人用了巧劲,专往刁钻的地方打,让拳下之人既疼痛不已,又留不下明显伤痕。
贺千寻却没有半分同情,目光扫视令狐宗仪一眼:“所以你整日里便同人来打架斗殴?”
“......”令狐宗仪哑言。
不同情他也算了,竟还要问责他?
令狐宗仪气极怒极,但又不敢再同贺千寻动手,便只好气冲冲爬上大雕,道,“不说就算了,少爷我自己去找!此仇不报,我就不姓令狐!”
他爬上去后左找右找,终于想起自己落下什么。手一摊:
“剑还我!”
贺千寻未回头,握剑那只手在背后轻轻一扬,“铮”的一声,剑已稳稳入了令狐宗仪手里那柄那空鞘之中。
令狐宗仪怔了怔,便又听贺千寻落下二字:“西边。”
饶是如此,令狐宗仪也没有对他道一声谢,而是昂头“哼”了一声,径直追程狸去了。
......
等贺千寻踏过这座阳阳山,穿过风铃长廊时,便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鬼哭狼嚎。
思过堂内,令狐宗仪脸上狰狞挂彩,两只眼睛肿得老高,抱住仇长老大腿不撒手:“长老!长老!弟子被打成这样,你可要给我做主哇!”
仇长老举起胸口挂着的叆叇,用一只硕大的独眼凑近一看,“嗯”了一声,道:“不错!是被打了。”
“拳脚功夫挺好,两只眼睛肿的一般高。”
令狐宗仪愤然一指身后那人:“还不都是程狸干的!”
贺千寻不由驻足,从窗外看了进去。
被指正那人老老实实站在仇长老跟前,双手交握,头低低垂着。
睫毛不短不长,直直垂下,在白皙的脸上落下一小片阴影。
泪珠从他脸颊滚滚而落,掉在地上溅起水花,他带着一点抽泣后的鼻音道:
“长老,是我的错......都是同窗,我不该同令狐动手的,弟子,弟子下次再也不还手了......”
闻言,令狐宗仪炸起,噌的一下跳起来就准备去揪程狸衣领。
“你还胡说八道呢!到底是谁先......”
他这一拎,程狸低垂的头就被迫抬了起来。这一抬,可不得了!
那张肤白如玉,面目纯良的脸上,竟然遍布利爪挠出的血痕,看着比令狐宗仪这张肿脸更触目惊心。
“你......”令狐宗仪显然也吃了一惊,愣神中放开了程狸的衣领。
而此时此刻程狸便是这么一副衣衫破乱,发丝散落,伤痕遍布的样子,对比令狐宗仪哞哞如牛叫般中气十足的嘶嚎,到底谁受了欺凌,怕是显而易见。
“令狐!”仇长老大喝一声,“你这是作孽呀对他下这么重的手!”
“我没有!”令狐宗仪气得跺脚。
“难不成他脸上的伤是他自己弄的?”
“鬼知道他怎么弄的!”
“站过来我看看。”仇长老朝程狸招手。
程狸却被仇长老突然抬手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把双手背到后面去。
“你藏什么?”看他手里慌乱,仿佛握着什么东西,仇长老又举起那片叆叇,“拿出来!”
程狸摇头,后退一步:“长老......”
仇长老可谓是上青云最没耐心的人,一把上前将那东西薅过来。
到手后却发现,是支断成两截的竹簪。
仇长老捏着竹簪,再撇过一眼程狸乱糟了的头发,心中已有定数,于是转头看向令狐宗仪,道:“怎么断的?”
令狐宗仪上下看他一眼,莫名其妙:“我怎么知道??”
仇长老冷哼一声,道:“程狸,你老实说来。”
“回长老.....是被令狐推下断崖时,头撞在山岩上磕断的......”
“你又在胡......!”令狐宗仪说着就要扑过来撕程狸的嘴。
仇长老抬手就是一耳光,空中现出一道残影。
“啊!!!”
思过堂内又响起令狐宗仪的哀嚎,他捂脸呜呜痛哭起来。
仇长老道:“闭嘴!平日里读书没见你有这么大的声音!”
令狐宗仪只好捂嘴囫囵啜泣。
仇长老又问程狸道:“脸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程狸吸了一下鼻子,答道:“是令狐那只大雕抓破的。”
仇长老道:“那,令狐脸上的伤是你打的?”
程狸点头,并不否认。
仇长老继续问道:“为什么这个时候才还手?”
程狸眼睛红了:“那竹簪,是我和小八离家时,村长亲手做的......”
仇长老看着他的脸,又看了手中那断掉的发簪,末了叹了口气,那目光已不忍再苛责。
他道:“难为你受着令狐宗仪那飞扬跋扈的脾气了。”
“长老,你还真信了他的鬼话?”令狐宗仪跳了起来,今天就是再挨一耳光他也要说,“整个上青云谁打得过他?我脑子发邪了去挑衅他?分明是他......”
“打不过程狸那是你技不如人!还好意思来辩冤!我不了解他,还不了解你?纨绔二世祖!读书读书不用功,修行修行无长进!整日里不思进取,偏得好斗鸡走狗,骄奢淫逸!把你脖子上那十斤重的金项圈给我取下来!还嫌不够招摇?真够给你爹丢人的!”
这厢令狐宗仪劈头盖脸挨着痛骂,那厢,程狸眼皮下垂,却难掩目中喜色,在仇长老看不见的地方,他嘴角已悄悄勾起。
忽然,他觉察到一道凛冽的视线。
一抬头,正正好对上。
那人一袭蓝衣,看过来的目光冷冷,还有一丝嫌恶。
料理完令狐宗仪后,仇长老大手一挥,放程狸出了思过堂。
令狐宗仪今日吃了个大瘪,这让程狸心中暗爽不已。一脚踹飞路边的小石子后,程狸嘴里叼了根青草,哼着曲儿准备踱步回寝舍。今日是上青云每五日一逢的休沐日,诸生不必去学院听学。
行至一半,程狸忽然定住,他想起自己脸上的伤,若是小八见着......程狸悬在半空的脚又瑟瑟缩了回来,略一思索后,他眉峰一挑,换了另一个方向。
若是小八见着,必定又会追问个不停。程狸已经可以想象到了,那怜爱的眼光,关切的语气,絮叨的话语,叹息着:
“善胤,你脸是怎么了?”
“善胤,得饶人处且饶人,莫要和别人生出过节。”
善胤是谁?自然是程狸了。
他和小八出生于八岐山狐村,那里是狐群聚集处。钟灵毓秀之地加之天生种族优势,狐村的子民个个生得貌美清秀,做狐是优雅狐,变人是俊俏人。
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程狸同小八呱呱坠地了,二人虽不是一母所生,但一齐被村长抚养,十三岁那年终于成功化身人形,小八温煦风雅,程狸俊秀伶俐。那天村长高兴得不得了,说他俩样貌在狐狸中都是一等一的俊俏,真给八岐山狐族长脸面!于是当即取下两个名字,舍青和善胤。
他本意是让小八叫善胤,程狸唤作舍青,谁知写有名字的纸条在二人将要拿到的一瞬间,不知从哪刮起一阵疾风,呼呼吹个不停。风止息后,那张写有“舍青”二字的纸条已经落入了小八手中。
就这样,阴差阳错的,程狸得名程善胤,不过他可不欢喜。这名字令他次次在写字落笔时都苦不堪言,怎的有这多笔画?!
于是他大笔一挥,给自己改了个通俗简单的名。
狸。
做一只狐狸很好,他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