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妈妈脸上的表情,足以成为陆意屏人生中最深刻的记忆之一。
不可置信。
天都塌了。
陆意屏突然觉得很好笑。
她都经历过弟弟吸d了,为什么儿子不偷不抢,在街头卖个东西,她要露出这般痛心疾首的表情?
“你、你、你……你这是?”他妈妈“你”了半天,愣是找不着一个词来形容。
她开着小三轮,脚边堆着一堆东西,卡在驾驶坐上下不来。
“我卖点东西。”陆意屏干脆抢答了。
“之前说的做生意,就是……这个?”他妈妈快速瞥了一眼沈君尧。
“不是。”陆意屏回答。
他可不能让沈君尧没了面子,但也没解释“不是的话那到底是什么”,总不能说是为了博美人开心,而摆摊戏父母吧?
“阿婆,好福气哦!”一旁的淀粉肠阿姨估计神经有点粗,没闻出他们之间的火药味,非常自来熟地和陆妈妈搭讪,“有两个这么高这么帅的儿子!”
陆妈妈一愣。
两个?儿子?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着旁人,但此刻,她的全部心神都被“好不容易栽培出来的大学生竟然在街头摆地摊”这一事实紧紧攥住。
她的生活阅历仅能让她理解这样一种人生轨迹——上大学、找份体面的工作、买车买房、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最终抵达世人定义的成功标准。
可眼前这一幕,却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范畴。
她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在哆嗦,沉声道:“现在回家。”
陆意屏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他母亲的音量突然提高:“回家!不要现世给人看!”【注:现世=丢人现眼】
陆意屏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失态,如此歇斯底里。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沈君尧,轻声说:“走吧。”
沈君尧了然,便默不作声地随着陆意屏跨上车。
车刚在家门口停稳,小三轮的电动机还在嗡嗡作响。
陆妈妈便开始数落道:“好好的大学生,硬硬跑去摆摊,让人看笑话你知不知道?!”
陆意屏从小到大最烦听到这句话。
家里盖房不能盖得太好看,不然跟别人不一样,会被人笑话。
陆依人回家不能化妆、涂口红,不然跟别人不一样,会被人笑话。
他妈妈活这辈子,好像就为了一个目的——跟别人一样,才不会被人笑话。
“你天天在意别人的看法累不累?”陆意屏锁好车,不耐烦道。
“街坊邻居啊,亲戚啊,都会看笑话的呀!头都抬不起来!”陆妈妈说,“我养你上大学,是让你出去摆摊的么?要是早知道现在这样,就不让你去上学读书了。现在整天气我。”
“我怎么气你了?”陆意屏站在大门口,一股火从肚子窜到胸口。
我为了你们辞了工作。
跟配种一样天天去相亲,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就因为他临时摆个摊,就把他过往的努力和付出都给灭杀掉了?
“你好好呆在家里,不用跑去外面现世,快点找个老婆,我和你阿爸就安心了。”他妈妈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说。
她的表情瞬间把陆意屏的心给捅穿了。
“老婆是想找就立马能找到的吗?”陆意屏压着火说,“找不到的这段时间我不能有自己的兴趣爱好吗?”
“摆摊算什么爱好?”他妈妈搬出陆意屏的投资失败史,“大一的时候,你用暑假赚的五千块买一块撂荒地,之后咧?这么多年啦,那片土还是荒郊野岭。”
他妈妈又快速瞥了一眼沈君尧,她不好意思直接说外人,便拿自家人开刀。
“你没有做生意的头脑,我们也没有大富大贵的命!你什么都不做,我和你阿爸的退休金也养得了你。”
“像隔壁家那个一样,40岁了还靠他爸的退休金养老婆孩子吗?”陆意屏冷笑,“你让我变成那样?变成那样就不会有人笑话了是吗?”
他们家一楼大厅常年不见阳光,此刻如同冰窖,将他紧紧包裹。
“不结婚就是败色水!摆摊就是败色水!”他妈妈急道,“现在还说不想生孩子,哪里有人不生孩子的?”【注:色水=面子;败色水=丢脸、丢面子】
“你干脆去养头猪!”陆意屏说。
“猪能给我们养老么?”他妈妈反驳。
“猪不能给你养老,那你指望一个整天游手好闲,靠你养活的废物能给你养老吗?”陆意屏又说。
陆妈妈被儿子反驳得哑口无言,又开始唉声叹气:“你以前多听话,怎么去申城之后就变成这样了?我以前跟别人说,我的两个孩子非常省心。现在变成这样……”
他妈妈一屁股坐到门口的竹椅上,手背一遍又遍地抹着眼睛,眼眶通红。
“真不该让你和妹妹去外面读书,读书多,整天都不知道想些什么。”她说。
“哎呀怎么吵架咧?”隔壁的阿姨听到动静跑出来,“一家人,有什么事好好说,这么大声,多难看啊!”
“我还怕难看么?我的色水都让他败光光啦!”他妈妈跟人告状。
陆意屏一言不发地看着地面,觉得一口千斤顶罩了下来,烦躁和憋闷在胸口越撑越大,氧气都被挤没了。
沈君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里明白,换成任何其他人,他都有办法帮忙解决,但唯独这个人不行。
她是陆意屏的妈妈。
他知道陆意屏爱她。
正因为爱,所以才会因为对方的一言一行、一个眼神而感到难过。
沈君尧明白陆意屏受了委屈,却束手无策,这种无力感,源于他无法触及的过去。
陆意屏抹了把脸,脸色黯然地上了楼,沈君尧见状立刻跟了上去。
“没事,让我躺一会儿。”陆意屏躺倒在沙发上,用手臂遮住眼睛。
没过多久,沈君尧看到一道泪水悄然从他的眼角溢出,缓缓滑落,隐入发间,连带着耳朵也湿润了一片。
他即使在哭,也是无声无息的。
沈君尧无声地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手心,一下又一下地搓着。
“我没事。”陆意屏反抓住他的手,抓得很紧。
陆意屏的妈妈是卫生院的助产士,他最早的记忆,是他和妹妹被放在高高的凳子上,坐在卫生院简陋的产房里围观。
产妇的叫声、家属的争执声、浓烈的血腥味、被挤成紫红色的皱巴巴的婴儿……
这一坐,常常就是一整天。
经常是憋到尿裤子都没人管。
如今每当他踏进医院,闻到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味,或者红姜汤味,就会立刻想起尿湿的□□,那股难以言喻的尿骚味,以及没有尊严的产妇和无助抽泣的妹妹。
陆意屏初一便开始住校,和爸妈的联系逐渐仅剩下每年固定的学费和每月的生活费。
毕业后,这份联系更进一步缩减为每年逢年过节时,他递给父母的红包。
他们三观不合,生活习惯也不同。
每次谈到关键问题时,都会以指责他“不孝”、“读书读傻了”收场。
“沟通不了就不沟通了”成为了他们家默认的相处方式。
心情好时便忍着,心情不好时便爆发争吵,之后又若无其事地相处。
这样的模式周而复始,像不定时周期性爆发的火山。
不理解、不交心没关系,反正有血缘在,你不会真的不管我,我也不能彻底不理你。
其实陆意屏小时候和父母关系还算融洽,他也很健谈。
刚上初中那会儿,他每次回家都迫不及待想跟爸妈分享学校里的趣事,比如最喜欢哪门课,哪个老师最幽默,还有哪个同学又闹笑话了……
但他脑子快、嘴巴笨,一激动就容易结巴。
有一次,陆意屏正说得起劲,他爸突然插了一句:“怎么说话这么结巴。”
这句话之后,陆意屏对他爸再也没有分享欲了。
后来到申城上大学,第一次离家这么远,陆意屏难得有些想家。
有几天连续熬夜赶作业导致上火,早上醒来,陆意屏看到嘴唇上密密麻麻起了一串小水泡,吓坏了。
他赶紧给他爸打电话,却等来一句:“去校医院看啊,我又不在你身边,跟我说有什么用?”
话挺在理,但很伤人。
自那以后,陆意屏再也没有主动给他爸打过电话。
他爸是小镇卫生院的医生,在当地小有名气,但脾气很差。
如果有附近的村民干活的时候受伤了,在午休或饭点的时候去就诊,他能从医院职工宿舍一路骂到会诊室。
怒吼,是陆意屏学会的第一个处理问题的方式。
陆意屏心寒地发现,他爸在电话里对他的态度,与对待那些病人的方式如出一辙。
他爸的态度让陆意屏消沉了好几天。
而他的室友则每天都跟家里人通电话撒娇,从爸爸妈妈到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乃至大伯小舅,一个都不落。
甚至动不动就跟爸妈说“我爱你么么么”、“有没有想你的大宝贝啊”。
一开始陆意屏感到震惊,随后又觉得悲哀,意识到原来别人家的孩子与父母是这样亲密相处的。
从进入大学到现在,陆意屏感觉自己仿佛重新把自己养了一遍,还混了一口不南不北的口音。
然而只要与家里人接触,他又会回到原来的状态。
原来,他从来没有成功逃离过。
陆意屏在自己房间里待到饭点才下楼,走到一楼楼梯口时,他发现刚才随手放在这里的几盒玩具已经不见了。
他刚刚还考虑过,如果不摆摊的话就将这些玩具送给卖淀粉肠的阿姨,让她赚点零花钱,总比扔掉好。
难道是他妈妈帮他收起来了?
“阿妈,我那几盒东西呢?”陆意屏问。
“扔掉了,留着难看。”他妈妈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脸色阴沉,显然还没从“儿子摆地摊”的事情中释怀。
他爸爸刚好从外面回来,瞧见他妈妈红着的眼眶,问道:“什么扔掉了?”
陆妈妈叹了口气说:“他今天跑去外面摆摊。”
他爸坐到餐桌前,平静地说:“就这样啦,不会有什么出息了。”
“当初让他读金融,读医,他不听,跑去读什么美术,现在好啦,回来找不到工。”他妈妈又说,重重地把一盆汤搁到桌子上。
他爸妈至今都不知道他之前是做什么的。
陆意屏深吸了好几口气,劝自己不要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拉着沈君尧入座。
“我明天去算一下吧。”他妈妈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爸“嗯”了一声,席间陷入沉默,只剩下碗筷碰撞的声音。
他妈妈爱算命,不仅他妈妈如此,这里很多人都信这个。
一遇到不顺,便在现实中寻求无能为力之外的解答——找师傅算命。
将原因归咎于怪力乱神,似乎比接受现实中无能为力的原因更让人心安。
比如他爸的病,若说是因为小时候家里穷、饮食不当造成的,他们不接受;但若算命师傅说是因老家祖宅破了风水,他们便深信不疑。
他们天天吐槽他沉迷二次元,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在信奉着另一个次元。
真可笑。
“找林师傅还是王师傅?”妈妈问。
“王师傅吧,林师傅之前不是算过么,没用。”他爸说。
林师傅啊。
陆意屏无声地笑了。
那个林师傅说,他爸爸有个生下来几个月就夭折的弟弟,由于这个“长辈”未婚先逝,所以陆意屏兄妹俩至今结不成婚。
为此陆妈妈还花了两千块请师傅做法事。
哎,这钱还不如捐给山区贫困儿童呢。
陆意屏听着他俩的对话,闻着他爸身上浓浓的烟味,觉得这个世界真是荒谬又可笑。
一个癌症晚期患者,天天出门打麻将打到半夜两三点才回家,毫不顾忌地吸二手烟,却把希望寄托在玄学和子女结婚生子上。
算了。
陆意屏不知道第几十遍、第几百遍在心里对自己说。
算了!
他唯一可以坚守的只有“婚姻”这条底线,不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