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谎，对陈默而言是家常便饭。虽然陈默觉得自己并不总是有意撒谎，很多时候他撒谎都是出于形势所迫，明哲保身。

就比如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他和一个同学出现了一些轻微的口角纷争——

起因是那个同学在过道追逐时撞歪了他的桌子，小陈默不爽地在上课前跑到对方座位也撞了一下对方的桌子，然后俩人就这么吵起来了。甚至当时铃声已经响了，老师马上就到，结果因为他俩的纠纷直接影响到了上课。

课后陈默被抓到办公室问话，因为全班人都看到他先向那个座位走过去了，陈默自己的座位离那里可隔了四组远呢。

“你为什么要跑去弄别人的桌子？”

面对班主任的质问，陈默没有像一般小孩那样尖叫着反驳“是他先弄了我的桌子”，可能是因为办公室里的老师实在是太多了，当时办公室里的氛围也比上课严肃安静多了，压力徒增之下，陈默支支吾吾地说：“我只是…看见他的桌子歪了…想过去帮他移一下。”

为什么关于十几年前的小学一年级发生的事他能记忆深刻呢？大概是因为这个谎在当时已经明事理的他自己看来都觉得离谱吧——他嘴里那张桌子歪掉的座位原本就贴着墙呢。

同样离谱的谎陈默还撒过不少，都是发生在小学低年级的时候：

他看到一支被老师明令禁止带来学校的全新的自动铅笔笔掉在地上，把它捡起来放进笔袋偷偷自己用，后来被笔的原主人发现了告诉老师，陈默说：“我以为是妈妈买给我的，它突然就出现在我笔袋里。”

还有，他和同学吵架，学着动画片里人物蔑视敌人时的动作朝对方“呸”了好几下，那人居然哭着跑去找老师告状，说“陈默冲我吐口水”，而陈默的回答是：“我觉得他好像很热，所以想给他吹吹风……”

活了二十年，陈默撒过的谎不计其数，但大多数离谱到他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脸红发昏的，大多发生在年少的时候。

等到他出国上大学时，撒谎的技能已经炉火纯青了，尤其是面对外国那帮同学，一个个都跟江晋豪那样直白热烈又傻瓜，他随便说点什么都会相信，甚至对他表示支持和认可，搞得他自己有时都假意成真，信了自己脱口而出的谎话。

但总有些谎他自己无法相信，无法骗过自己，甚至说出口后还会给内心留下一道深刻的爪痕，每每想起都会搔痒难耐。

在梁景仁和沈青回国后的第二周，暂时处于单身状态的陈默被卢卡斯拉去参加派对，当时陈默的心情一般，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总之无心与人热舞，就自己默默找了个角落喝酒。

在他独饮的时有不少人来找他交谈，但他总能微笑着用三言两语将礼貌对方打发，因此当玩了一轮脑袋都憋红的卢卡斯看到他时，他正一个人坐在角落昏暗的灯光下，长睫毛低垂着承接手机屏幕散布的荧光，仿佛与灯红酒绿的派对隔了一道屏障，显得尤为孤寂。

卢卡斯觉得只自己玩嗨了把室友一个撂那儿太不是人了，于是同情心大发，特意带着酒过去关怀。

卢卡斯搬了张吧台椅到他旁边坐下后才发现他其实也喝了酒。也许是酒的作用，那天陈默竟主动聊起了梁景仁——那个他十分讨厌的继爸、后妈。

陈默问卢卡斯：“他应该买了新手机也办了电话卡了吧？为什么到现在我一个电话也没收到？”

“他换的是新号码吗？是不是被拦截垃圾电话的时候过滤掉了？”

“他会不会没存我的电话呀？他根本就不记得我的电话……”

卢卡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梁景仁在飞机落地后很快就用沈青的号码给他发了消息报平安。但看陈默的意思，仁哥似乎只给他报了平安。

可陈默不是恨梁景仁吗？恨不得要“杀了他”，他会在意梁景仁的电话和消息吗？

卢卡斯见他盯着手机里的通讯录页面发呆，完全看不懂他，摇了摇头后自己边喝酒边感叹道：“仁哥在你心里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

“仁哥他、很帅。”

卢卡斯猛地转头看向他——陈默刚刚说……“仁哥”？

“哦不对，是梁景仁。”陈默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立马纠正道。

不过卢卡斯不像江晋豪那么笨，居然没轻易翻篇，还戏谑道：“你该不会喜欢仁哥吧？”

陈默握起手边的酒瓶摇晃道：“你怎么会觉得我喜欢他？”

卢卡斯心想：他不会是要拿酒瓶砸我吧？但嘴巴还是没忍住一时犯贱，说：“那词怎么说来着，因爱生恨？”

惊人的，不可思议的，陈默居然没有跟他急，甚至还一定程度上承认了！陈默垂眸盯着手里的酒瓶说：“可能是吧。”

卢卡斯觉得自己貌似触及到了什么真相，在心里“哇哦”了一声。再小心翼翼地瞧不断低着头的陈默，他发现陈默好像快要睡过去了。

卢卡斯轻轻用手里的酒瓶碰了下陈默手里的瓶子，笑嘻嘻道：“酒可真是个好东西啊~”

可哪怕碰得再轻，玻璃瓶的声音总是格外清脆，陈默一下惊醒了般，猛地抬起头眨了眨眼。

卢卡斯不好意思地讪笑了两声，心想：醒了不正好，免得等会要我打包背回去。

“啊，酒确实是个好东西。”没想到陈默打起精神后突然接了这么一句话。

“不过仁哥倒是一点酒也不沾呢。”既然陈默都坦白了，卢卡斯这会儿就可以毫无负担地跟他提起梁景仁了。

陈默眯了眯眼，说：“你带他去酒吧了？”

卢卡斯挠挠头，“这附近又没什么别的好玩的地方……”

“哦，原来他现在不喝酒了啊……”低声说着，陈默仰头对瓶嘴自饮了一口。

卢卡斯说：“他去酒吧里就点了气泡水。有小姐姐请他喝鸡尾酒，他问了有酒精后就推给我了。”

“他以前喝的。”陈默说，“他还干过酒保，嗯…其实是老板，他经营过酒吧，不过据说很快就倒闭了。”

卢卡斯瞪大眼睛，“我都没听说过呢！”

陈默得意地扬了扬唇，“这些事没必要告诉外人。”

“哎哟~那你可真了解他呀~”卢卡斯故意用恶心的语气揶揄他。

陈默倒是不在意，不过他突然想到一些东西，暗暗笑了一下，好像偷藏了什么宝藏却“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勾得卢卡斯心痒痒求知心切，不断问他笑什么。

陈默清了清嗓，“我知道梁景仁戒酒的原因——”

话说到一半停下来，可把卢卡斯急死了，差点要上手揪他衣领。

陈默把瓶底的最后一滴酒喝尽，眼里带着朦胧的醉意接着说：“他醉酒后特别、特别糟…会变成男女通吃的色晴狂……”

“特别、特别狂……”

事实上，陈默不喜欢梁景仁喝醉之后的样子，尤其是在他办十八岁成人礼那天。

那天晚上的事改变了二人之间关系，并直接扭转了陈默的人生轨迹——只因为梁景仁喝醉了。

虽然无论何时回忆起来，那个深夜都很美好。

宿醉带来的晕眩感一直延续到第二天中午，食欲不振的陈默在公寓阳台上拍脑袋，用力之猛仿佛是想把脑子里的水都震出来。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脑子进水了！

他昨晚居然跟卢卡斯谈心谈梁景仁，以至于现在卢卡斯居然敢大白天就光明正大、堂而皇之跟他提梁景仁，还说要给梁景仁打电话！他们的白天意味着梁景仁那边已经到晚上了！

“酒真不是个好东西，啧。”

公寓里的醒酒药见底了，卢卡斯这个熟练的药物搬运工又要出门了。

出门前他特意跑到陈默面前打趣了他一番，“大家都说‘酒后吐真言’，真对啊！”卢卡斯感慨道。

但这句俗话其实对陈默并不奏效，他酒后吐的也不全是真言，真话假话互相掺着点便都跟真的似的了。

甚至因为陈默酒后状态是变得安静、提不起劲，反而让人觉得他酒品好，误以为他是个很实诚的人，说的都是真话。

反正卢卡斯信了。

从前卢卡斯还偷着摸着跟梁景仁联系，自那天确定陈默是因爱生恨，其实心里对梁景仁还是有感情在，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甚至陈默好像还隐隐期待着梁景仁找他，于是往后，卢卡斯直接大大方方在陈默面前跟梁景仁语音通话、视频聊天刺激他。

由此，反噬到来，某天他的手机背负了一切，发生了从四楼摔落的惨案。

陈默给卢卡斯换的手机里安装了特别的插件，基本上使用它的人将毫无隐私可言，可怜的卢卡斯毫不知情地用了两年，还好陈默对他的大部分隐私并不感兴趣——他只监察来自大洋彼岸的电话与信息。

繁忙的毕业季过去后，时间好像忽然慢了下来，卢卡斯和朋友们去自驾游旅行了，公寓里的空气也随之安静。

这天早上，陈默懒散地起了床，慢悠悠地给自己泡了一杯燕麦咖啡。

他端起马克杯，另一只手在平板的日程表上滑动。他的研究生名额还差几份必要的材料才能敲定，还有Tom教授的项目……以国内的房产买卖问题，虽然托校友关系找了口碑不错的律师帮忙，不过毕竟是跨国交易，还是得上点心。

摆在花瓶旁的手机突然显示来电——来电人姓名为一串乱码。

陈默微微皱眉，心想：梁景仁这时候给卢卡斯打电话？

他接电话慢了点，比卢卡斯慢了几秒，因此对面说了什么他都没听见，只听见卢卡斯惊声大叫：

“仁哥出车祸了——！？”

燕麦咖啡的平面倾斜着，餐桌上白色花瓶里最耐摆的蓝色球菊在这一刻迎来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