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
将灰原雄从一级咒灵产土神口中拖出来的时候,【夏油杰】内心是崩溃的。
他们走在既定的命运里,稍一错眼,就前功尽弃。
更何况刚死里逃生的那个家伙没有一丝紧张感,正高高兴兴地和他打招呼,“谢谢夏油前辈!好险,要不是夏油前辈来得及时,这次我说不定会死得很难看……对对,伴手礼也差点失约,难得前辈拜托我一次。”
七海建人看起来反而比灰原雄更加惊魂未定,他站在一边,面色惨白。
他瞥了一眼正被夏油杰的咒灵们围殴得惨不忍睹的产土神,又注意到丸子头少年在听到对方的发言后,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
七海建人转头看向自家无知无觉、笑得像朵喇叭花一样的同伴,欲言又止。
“有什么好高兴的!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差点就死了!”【夏油杰】眼神变了又变,在发现灰原雄是真的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后,心情愈发压抑。
“可夏油前辈救了我,只要想到有夏油前辈和五条前辈在,就会觉得很安心呢!”灰原雄仍是一副元气满满的样子,显然没接收到【夏油杰】话中的意思。
他在说什么?
安心?
怎么能安心?
这次是因为提前知道他死在今天能及时救下他,可下次呢?下下次呢?
五条悟是最强没错,但最强的五条悟救不了所有人。
那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死掉的人,远比他救下的多得多,因为五条悟只有一个。
没用的,这样是没用的。这样下去不行,这样根本什么都改变不了,也无法保护他的“家人们”。
【夏油杰】陷入自己的思绪,听不见灰原雄说的感谢的话,更听不见另一个夏油杰身体被夺后发出的抗议。
迸溅的、甜腥的血液,残破的、新鲜的尸体,卑劣的、不堪直视的人心,反胃的、无穷无尽的忍耐,坚守的、复又失去的意义……醒悟,放弃,选择。从癫狂到麻木,从麻木到绝望,然后……再次放弃。
他认输了。
所以,放过他吧。
他的双眼失了焦距,茫然地在半空中转动,周遭的世界仿佛变得迟钝而模糊,直至一头熟悉的白发进入他的视线——
是五条悟。穿着学生时代的制服,戴着一副圆墨镜——是这个世界的五条悟。
“哟!让我看看是谁险些被一级咒灵揍成了小饼干?噫——原来是灰原和七海啊~”白发少年笑嘻嘻地冲他们招手,像平时一样嘲笑道。
“悟,你来了。”
【夏油杰】脸上带着一如既往温和的笑,不疾不徐地朝他走过去,在走到近前时,猛地挥拳砸向他。
然后理所当然地被无下限拦住,隔着看不见的、永远无法触及的无限,【夏油杰】慢吞吞收回手,表情如一潭死水,纹丝未动。
灰原雄和七海建人见状都停住了脚步,没有冒然上前。
“为什么才来?另一个悟没告诉你今天会发生什么吗?”
“啊?会发生什么?我只是听说这边有咒灵等级被误判,所以立刻赶过来了。”
【夏油杰】仔细打量五条悟,确认他的茫然不似作伪,顿时冷笑一声。
“他倒是忙得很,连灰原的事都顾不上!既然这么忙,为什么还会出现评级失误!快一年了,这就是你们的成果?”
他放弃了他的方式选择相信五条悟,可五条悟呢,他做了什么!
白发少年墨镜下的蓝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嘴角扬起了古怪的、带着几分调侃意味的笑,张嘴想说些什么。
他的笑却彻底激怒了【夏油杰】。
心脏剧烈跳动,胃部隐隐抽痛,血压和心率飙升,太阳穴处的青筋突突直跳,酸腐的气息在咽喉间不停翻涌,刺激得他眼底微微泛着红。
偏偏,【夏油杰】觉得自己很清醒,像很多年前,他一口气杀死一百多人的时候一样清醒,语气也重归平静。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灰原的生死对你来说无所谓,对吗?”
为什么无论面对什么事你都能保持理性?
“是了,对那个只会留在高专里、陪一群小孩子玩过家家的笨蛋有所期待,是我在犯傻。”
你是足以睥睨所有人的特级,为什么非要跑去当老师?
“悠仁转述的那些事大概加了不少滤镜,以他对你的推崇,即便咒术界被你搅得天翻地覆,他可能也会天真地以为天下太平,相信了他那些傻话的我真是错得离谱。”
为什么正义的一方不能像故事里那样无往不利,连身为最强的你也不能例外?
真令人失望啊,指责我的想法荒谬,没有意义,是在浪费时间。可你自己又怎样?所谓的改革,不是一样在浪费时间?
【夏油杰】知道自己在迁怒,他不应该对他说这些。可这种等同于低头的话,以他的自尊心,在另一个人面前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他们曾并肩被称为最强,但是后来……他追不上了。
他看着这个世界的、尚且稚嫩的白发少年,就像看到了曾经最亲密无间的挚友,眼里的恶意不加掩饰地满溢出来,故意把俊逸的五官扭曲成丑恶的一团,语气极尽轻蔑:“明明只要杀死所有非术师,大家就不用再过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了。”
“没用的东西!”刻薄又恶毒的词语自他唇间不受控制地钻出,他似乎说的是五条悟,却更像是在说他自己。
???
杀死所有……非术师?
灰原雄和七海建人逐渐目瞪口呆。在他们心中,夏油前辈情绪稳定,冷静又体贴,远比言语行事经常出格的另一位学长更为成熟稳重。
可现在这份认知被打破了。
【夏油杰】的本质,是一位残酷又温柔的理想主义者。
他把很多事看得很重,譬如理想,譬如大义。
可他又把很多事看得太轻,譬如自己的感受,譬如他人的看法。
于是整个人拧巴在那里,无法前进,不能后退。
不能承认自己做错,那就只能选择相信了。
我没错。
我做的是对的。
我是为了理想,为了大义,为了我的同胞,为了我的“家人”。
他不可以错,他绝不能错。
不这样去相信的话,他做过的那些又算什么呢?
简直像不懂事的小孩子拿着核武器毫无自觉地把世界引爆了似的。
他其实清楚那些拥有力量的人傲慢起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却傲慢地放任自己堕落。
他想当然地以为自己会是例外。
可是没有例外。
白发少年耐心等着【夏油杰】把话说完,然后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样,突然转过身,看向自己来时的方向。
林间的阴影里,一个罩有带黑色波点黄色披肩的火山头咒灵,和一个赤裸着上半身、在前胸穿着吊带裤的肌肉男,从树木的遮挡处走了出来。
与此同时,另一个方向上,眼睛处生长着树枝的高大咒灵,和有着巨大嘴巴的暗绿色矮小咒灵,也向他们围拢过来,以四角合围之势,将他们四个人堵在这里。
灰原雄和七海建人一惊,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身后的产土神已经被祓除了,夏油杰的咒灵则歪七扭八地倒了一地,身上爬满了诡异的黑色花纹。
“你们就是五条悟和夏油杰?桀桀,看起来倒是没多强嘛,那个胆小鬼竟然派我们四个过来,真是多此一举!老夫一个都绰绰有余!”
名为漏瑚的咒灵顶着硕大的独眼不客气地点评道,祂诞生于人类对大地的恐惧,几百年来无一术师能在祂手下活过几个回合,自是有狂妄的资本。
“料理了你们再去另一边,说不定还赶得上重头戏。小鬼们,老夫今天心情好,就给你们一个痛快!领域展开——盖棺铁围山——”
*希望
伏黑惠头昏脑涨地醒了过来,眼睛还没睁开,就先在心里小小地叹了口气。
这已经是他这一年里第二次被绑架了。
他的左手和禅院真希的右手绑在一起,右手则和枷场菜菜子的左手绑在一起,三个人背靠着背,像木柴一样被粗而结实的麻绳牢牢捆住上半身。
麻绳被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死死抓在手里,他的手臂肌肉紧绷,青筋暴起,将他们斜着提在半空,片刻不敢放松。
这个人小惠当然认识,是平时负责接送他们去幼儿园的辅助监督佐藤仁宏。
年幼的孩子努力忍下心底泛起的委屈,冷静地悄悄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这里是一个地下停车场,灯光不甚明亮地在头顶闪烁,在墙上、地面上打出一片片模糊的虚影。
属于佐藤仁宏的沉重脚步声在空旷而寂静的地下回响,仿佛这里只有他和三个孩子。
佐藤仁宏停了下来,他不能再往里走了,他的术式“加速度”与封闭空间相性很差,离出口越远,在交易完成后就越难逃离,他才不相信诅咒师的束缚,能钻的空子太多了。
“你们的要求我完成了!我妹妹在哪儿!把她还给我!”黑发褐眼、相貌普通的青年辅助监督有些惊惶地大喊。
他眼白处布满血丝,形容憔悴,似乎几天几夜没休息好了,从踏进这个地下停车场起,神经就已经绷到了极致。
“怎么只有三个?”阴森森的粗哑男声突兀地从四面八方响起。
“三个足够了吧,反正只是用来威胁五条悟的工具。而且以我的体力……只搬得动三个……”佐藤仁宏咽了咽口水,话说得吞吞吐吐,额前不断渗出冷汗。
“算了。再耽搁下去,误了时间死的就是我们了。”
年迈的尾神婆出现在停车场的出口,和她一起出现的是她的孙子——男人背上扛着一个看不清脸的女人,正是佐藤仁宏的妹妹佐藤仁美!
另有三个诅咒师打开远处的应急通道大门,狞笑着向他靠近。
“孩子交给我们,你可以带着你妹妹走了。”
“不行!”被堵住了后路,佐藤仁宏心下知道逃走的算盘落空,咬着牙退了一步,“你们先把仁美还我,不然我怎么知道她是不是、是不是……”
“真麻烦!干脆杀了他吧!”诅咒师粟坂二良粗暴地说。
“别轻举妄动!束缚的内容是放他们兄妹活着离开。”另一个诅咒师拦下他,“不过,仅限于今天。”
他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佐藤仁美被放了下来。她和她的哥哥长得很像,尤其是那双褐色的眼睛,里面有着光。她发出呜呜的声音,流着泪,嘴被胶带封着,一瘸一拐地扑进佐藤仁宏的怀中。
然后,右手覆盖上哥哥的手,同他一起抓紧捆着孩子们的麻绳。
“好了,赶紧滚吧!”诅咒师愈发不耐烦地说。
佐藤仁宏和佐藤仁美都没有动。
“我的术式是‘加速度’,设定的初始加速度越大,在一定时间内能达到的速度就越快,理论上讲,如果时间够长,我的速度可以超过音速,甚至超过光速。可惜我的身体素质太差,控制咒力的精确度也不够,加速度上限一旦超过5,就完全无法控制方向和持续时间,只比四级咒术师全力时快上一点。最惨的一次撞上了墙,撞断了全身上下30多根骨头,是被家入同学从鬼门关里硬抢回来的。”佐藤仁宏平静地陈述道。
他莫名其妙的术式公开令诅咒师摸不着头脑。
无论术式效果增强几倍,垃圾也还是垃圾。
“啰嗦什么?以为你们跑得掉?你又不是不知道,能拿到你妹妹的消息,那些高层可是出了不少力!敢耽误计划,整个咒术界都不会再有你的立足之地!”
佐藤仁宏像是没有听到他的威胁一样,继续说着,“刚进入咒术界的时候,我交到了两个很好的朋友,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天赋也比我好很多,但是——”
“——现在只剩下我了。我们咒术师是消耗品,可我们不应该是消耗品。”
“五条先生说得对,只是一味看着的话,这个世界是不会变好的。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在十年后、二十年后依然忍受这种没有希望的世界。所以,必须要改变才行。”
“他是能改变一切的那个人。哪怕没有资格成为他的同伴,我也不能成为他的绊脚石。”
“仁美,你是明白我的,对吗?”原来他是在对自己的妹妹说话。
佐藤仁美眼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