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早就在多年前被她杀死,连尸体都是她挖坑埋的,眼下不可能死而复生。
王逸然步履匆匆地回头望去,惊喜和恐慌的反应在瞳孔里转瞬即逝,她紧盯着那人,竟在对面那张面孔上,看到了独特的示好方式。
那人虽然眉眼带笑,可眼里却森然亮起翠绿的精光。
只有妖与妖之间,才会这么打招呼。
她放下悬起的心,如同回到妖族一般,漂泊在外的心暂时得到了安定,连对方为什么要易容的这个问题,都没有过多去深究。
白日里苏鸿带她四处游逛,偶尔观看些有趣的赛事,譬如射箭,那箭重量不轻,常人若射不好会拉伤手臂。
她见了,也不管苏鸿病弱的事实,拉着他去比试。
头一次没有听到劝阻声,没有被人刻意保护,苏鸿心里十分高兴,为她赢下了一个九层琉璃塔。
后来给她买的稀奇玩意儿,更是让手下的人提了好几大包。
她不在意那些俗物,趁着这次机会,带他体验了他以前不能体验,不曾体验过的事。
天色渐昏下来,到了晚上,围在郜都河边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明黄色的纸灯笼飘向上空,起到微弱的照明作用。
“想去许愿祈福吗?”苏鸿眼望灯笼问。
“不想。”王逸然摇头,许愿就代表着要把愿望写到纸灯笼上,她又不识字,写了就露馅儿,“我瞧着这花灯好看,不如我们一起放花灯吧?”
苏鸿笑道:“好,只要你喜欢,做什么都随你。”
“那我们先去买两盏回来。”她说着,拉起苏鸿的手腕去到摊子前,认认真真挑选着颜色,最后各买了一盏明黄和月白色的。
月白色的莲花灯被她塞进苏鸿手里,王逸然蹲在河边,手里捧着明黄色的花灯,看准时间欲要放去。
苏鸿陪在她身旁,眉头微蹙,对她的审美感到疑惑,却又不好发作,于是问:“流芳喜欢浅色?”
“不喜欢。”王逸然笑着看他,“只是初见时见公子穿着一身白衣,便觉得公子该如白色一般干净。”
苏鸿唇角微扯,笑容似在自嘲:“觉得我干净,所以给我选了月白灯盏,那明黄色呢?又是见了谁?”
“没有见谁,公子不明白吗?月白干净却也凄冷,人们常说冷暖相对,我选这盏,自然是希望能如暖阳一般照耀公子。”
她笑得坦然,眼里溢满了真心实意。
苏鸿抬眼望向她,在不觉中跌进了她的柔情,心底不禁生起几分愧疚:“抱歉,是我误解。”
“不怪公子,是我没提前解释。”王逸然拉过他的小臂,握住他的手想让他放花灯,怎料他的半只手才触碰到河面,便如触电一般快速抽回。
甩开的过程中差点将她推倒。
“公子,怎么了?”
“没、没怎么。”苏鸿心里本来有气,触及她无辜的眼神,硬是忍了下来。
他摸了摸发疼的手背,垂眸道:“只是这河水太冷了,我一时不适应。”
“这样?”王逸然不信他的话。
她方才,明明在一瞬间捕捉到他受惊的表情,这河里铁定有问题:“那我帮公子捂捂。”
说着,伸出双手裹住他的右手,细细抚摸摩挲。
苏鸿惊恐未定,无意间瞥向河面上的船,吓得抬手捂唇低咳数声,王逸然帮他拍着背,也望去河面一眼:“公子,那船好漂亮,可以去玩吗?”
“不能去!”他猛地抓紧她的手,“那上面死过人,不能去!”
死过人?
她摩挲着他手背的动作一顿,第一反应想起,这人很有可能就是王君庆,于是小心翼翼地问:“死……死过人?谁呀?是何时死的?”
“去年寒冬时,有位商人吊死在了船上。”
没有姓名,但商人二字足以说明一切。
王逸然又问:“那他……那他被人发现后,应该入葬了吧?”
听到入葬两个字,苏鸿眸光一沉,脸上没了轻浮之气,看向船的眼底多了几分轻蔑和鄙夷:
“入葬?他私扣朝廷赈灾储粮,贪污钱财哄抬物价,使得民怨冲天百姓生活困难,就算是自缢都死不足惜,哪里还配被安置入葬?”
哪里不配?
她在心里反驳:再怎么不配也比你这个掏心圣手要好。
“公子所言当真?”
“当真。”苏鸿见她注意力在这个死人身上,顿时有些不悦,“你不信我吗?”
“信,我当然相信!”相信他被你污蔑成这个鬼样子!
“船上晦气去不得,我们还是去其他地方玩罢。”
王逸然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果断点头答应,跟着他放完花灯离开了河边。
天色渐晚,阴云遮去月亮的光,人流在时间的流逝中由多变少,寒冬的风又冷又瑟,她宁愿在外面受冻,也不想回到苏府。
至今还能记起,床附近的冷意。
她不能保证下一个死在床上的人会不会是她,所以她开始走的很慢,慢到让苏鸿想问出口,今夜是哪里让她玩的不尽兴了。
心中正绞尽脑汁想着不回去的理由,右手突然被人拉起。
王逸然疑惑地抬头看去,只见苏鸿以她为中心,扩出一道紫光圆轮护灵阵,而后飞身跃上高处,临走前给她扔下一句提醒:“在这儿等我,别乱走!”
耳边突然听到一声咆哮的狮吼。
她反应过来,远处的两道身影已经纠缠在一起,苏鸿此刻正手持着红杆长矛,向那杀气冲天的擎沣长尾狮击去。
是妖怪。
她心中又一动。
是跟她一样的妖怪!
她站在原地观望着战局,无比希望那头巨狮现在就能把苏鸿咬死,目光追随着那杆长矛,王逸然不禁想起了入过她梦里的那个青年。
她不用想都知道,船上那么大,河下那么冷,他怎么可能会自尽,他分明,比任何人都想要活着。
悲惨的遭遇让她目带厌恶地瞪向上空,苏鸿越是在打斗中占据上风,王逸然就越是不高兴。
她在原地思考踱步,急得不惜动用同脉禁术,激怒了落败的擎沣长尾狮。
它伏倒在数百张褐瓦上,喘完一口气后突然发力,猛然朝苏鸿袭冲过去。
伴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吵闹动静,手持红杆长矛的男人在浓烟中没了踪影。
灵阵的紫光瞬间弱了下去。
王逸然紧盯着他们坠落的方向,拔腿跑去,明明是寒冬,可她却不觉得冷,颊边流下热汗,她跑了好长一段路,才跑到一处堆满废墟的楼前。
刻有明春楼三个字的牌匾被砸在巨石下,碎瓦片铺满了能驻足的空地。
盈盈月光将脚前的血色长痕照得明艳,红杆长矛斜插在乱石之间,眼前出乎意料没有庞大妖兽的踪影。
王逸然一遍遍走过有可能藏人的地方,她仔细环视着周遭环境,正猜想着哪个方向能去时,蓦然间又见到了熟悉的同类。
在漆黑的夜色中,两道翠绿的光芒再次森然亮起,它躲在废石缝隙后面,谨慎而又安静地注视着她,见她分毫未惧,才展现出真面目。
“你是……”王逸然上下打量着对面的女人,眼里透视出她的本体——斑纹美丽而又粗壮的青色大蟒,鼻尖微嗅,疑问,“幻摄妖?”
对面的人一愣:“你怎么知道?”
“闻出来的,我天生就能嗅出妖怪的身份,看到妖怪的本体。”她饶有兴趣地问,“幻摄妖是族里哪一脉?”
“蘅山一脉。”
“蘅山?”是个小有名气的氏族。
王逸然走近她,低头看着她流下血滴的右手:“你是如何得知我是妖的?我明明失去了妖丹。”
“因为。”幻摄妖凑近她,伸出指腹,将那抹腥红染到她饱满的唇瓣上,“你身上……有妖族残暴的味道。”
“残暴?”她高兴道,“多谢夸奖!”
幻摄妖洋洋一笑,不过眨眼之间,温柔的脸,便被美艳而具有攻击性的相貌取代。
王逸然不禁看迷了眼,直勾勾地盯着她,自我介绍道:“我叫王复笙,大美人儿,你又叫什么?”
幻摄妖扬起嘴角,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抬眸回应:“我是你。”
“我叫程流芳。”
“你就是真正的程流芳?”王逸然惊讶道,“被方域进献给丞相府的那位美姬?”
程流芳收回手回答:“是我,我是听从陆景冥的话,来帮你的。”
“帮我?怎么帮?”
再易容,替换回身份吗?
“我可以代替你杀苏鸿。”程流芳含笑的眸光里尽是一片引诱,“只要你愿意。”
“代替我杀苏鸿?还有这种好事?”王逸然心中忍不住动容,想法摇摆不定间,又回忆起来苏府时,陆景冥与她说过的话。
他说:“我不会逼你,做与不做,留与不留,全凭你自己做决定。”
现在,就是要让她做出选择。
可他,为什么要给她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