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高高溅起的水花一朵接一朵,人群慌乱而逃,数以万计的天灯齐齐飘向夜空,明黄色的灯火密集而聚,映在惊起波澜的河里。
寒意刺入四肢百骸的那一瞬间,久违的窒息感再一次钻进鼻腔,如瀑青丝凌乱地绕在眼前,王逸然紧闭朱唇,一边望向河面,一边努力伸手想往上游,却不能成功。
好奇怪。
身后竟然有拉拽感。
任她怎么挣扎行动,身体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沉,疑惑不解逐渐取代了求生本能。
王逸然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这只针对修仙者的河水为何会冲着她来?
她此时此刻没有妖丹禁术庇体,按道理,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不该有事。
这也是她为什么敢赌的原因。
她之所以没在坠河时把苏鸿拉来垫背,就是因为她知晓这河水的古怪,就算他没下来救她,她也可以自己游上去,再想他法。
现如今……
王逸然只能笃定他还有点良心。
经过半个月的相处,她已经多多少少了解了此人。
苏鸿喜欢她是真的,但再真都真不过,他会为了苏府的前程大业而去杀她。
他风流成性,只走肾不走心,在短暂的迷糊面前,清醒才是一个男人的常态。
初见时对她好,是贪图她的美色,后来对她好,是出于刨完她心脏的愧疚。
苏鸿这个病秧子,对别人能坏的彻底,唯独对她不行。
不然也不会一跃而下跳进河里,不顾危险来到她的身边,他比谁都清楚这河水有问题,比谁都明白此举很有可能会上不去。
但他还是来了。
她赌赢了。
渐失血色的俊脸近在咫尺,病弱的人此刻拼上全身力气,想拉住她的手将她带离旋起的洪流。
五指快要触碰到她的手腕,王逸然突然不合时宜地抱住了他。
主动的动作令苏鸿一愣,他以为她是将他视成了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出于害怕才会如此。
他抬手抚向她的头,以做安慰,欲要使出灵力震开脚下的拉拽,洪流在这时加剧搅动,一阵天旋地转,二人被卷去了不见天日的地方。
幽深荒凉的河底深处,数百道红光在黑暗中亮起,王逸然与苏鸿同时睁眼去看。
只见无数个渺小的圆点变得越来越大,到真正能让人看清的程度时,它们已然露出了真面目,慢慢将他们缠绕住。
一具又一具的百姓尸体沉在河里,原先扎根在沙地上的野藤蔓,一闻到人味儿,便立马迅猛生长,拉长藤身朝着死者窜去。
享用“食物”的过程中,寄生在藤蔓上的红点不断壮大,爆成密密麻麻的红色眼睛。
它们挤在一起,眼球会在缠绕尸体时,外翻成肉色的吸盘,流着唾液的黏膜气孔就此打开,像嗷嗷待哺的人张开了嘴巴,一下又一下地吸吮着尸体,把他们的肉吮烂成沫,再把血吸进黏膜里。
场面一度让人感到恶心。
她眉头紧锁,突然吃痛。
小腿内侧的皮好像被什么东西扒了下来,王逸然低头看去,青色的藤蔓爬进裙摆,身形在她痛的过程中不断变得硕大。
这些东西竟然能通过进食长大。
她推开苏鸿,愤怒地想把这吃人的怪物给扯走,却被苏鸿阻止拦住。
熟悉的紫光溢散在眼前,扩成一个圆形保护圈,周遭水温以极快的速度升腾变温,缠在她腿上的怪藤渐渐难受地弓起身体,失去活性掉落在水中。
灵阵的光芒时强时弱,苏鸿身体虚弱,难以凝神静气,此刻将双目紧闭了才勉强稳住下阵眼。
趁此间隙,王逸然抿唇憋气,低头仔细观察着脚下的变化。
定是因为有这些怪物的纠缠,王君庆才游不上岸的。
她恨恨地盯着那些藤蔓,果不其然发现了它们的生长习惯。它们吃不到活人,便将目标继续转移到了死者身上。
越来越多的怪藤变换进攻的方向,朝新的尸体包裹去,与此同时,被包裹了许久的旧物没了束缚,裸露出全部。
王逸然眯起双眼,借着亮起的片片红光,逐渐瞧清了不远处的东西。
大片的白色不再被青绿色的藤蔓所覆盖,枯瘦的腿骨暴露在水中,目光往上移,数根胁骨断裂,潺潺流水从头颅上的两个空洞里流过,洞下张有一口,口里烂着数颗残缺发黑的牙齿。
单看这几处部位,以及尸骨被侵蚀食用过的程度,王逸然就已经能够推测出时间,猜出他是谁。
眼睛和鼻子蓦然一酸,她不禁想起了王君庆在她梦里意气风发的笑颜,这样好的一个人,竟然在死后成了这副惨样。
没有被安葬,没有入土为安,甚至连尸体都变成了人人都不忍看,不愿看的不堪。
他静静地常眠河底,一年过去,凄凉又孤寂地被恶心的怪物团团包裹住。
真不敢想,如果他真正的死法不被人知晓,存在不被人发现,灵魂还要承受多久的痛苦。
冤屈被隐埋,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之一,如今却还在逍遥快活地活着。
想到这,王逸然抬眸瞪了苏鸿一眼,心中拿定了主意。
怪藤既然以人的血肉为食,那她不如大胆一试。
说干就干,她抬手取下头上的蛇形金簪,张开左手,右手紧握簪子,狠心又狠力地划破了手掌。
浓稠的血液很快就融在了水中。
灵阵的结界处不多时就围满了怪藤,它们贪婪又饥饿地围绕到四面八方,不断冲撞着突破口。
苏鸿吃力地眉头紧皱。
看样子,他维持阵眼的精力即将要耗尽了。
王逸然忍着痛又将右手手掌划破,鲜血加注破坏了结界的稳定性,终于,恶心的东西一点点钻进了阵眼里,顺着她的脚裸爬上她的手。
掌心令人作呕的吸吮感愈加强烈,她咬着牙将这些丑东西用力捏住,空出一手将左掌上的血抹到苏鸿的后背。
又一次被人抱住。
苏鸿不解地睁开了双眼,他低头看向身前的人,竟从她注视着自己的眼神里察觉到了异样。
她的目光不再温柔,阴冷如蛇。
心里感到不安,苏鸿低头推开她,猝然与数双亮起红光的眼睛对视上。
王逸然适时松开手。
藤蔓以迅猛之势勒住他的脖颈,苏鸿抬手去扯,肩膀忽然一痛,被人用力摁推下去。
紧接着,强力的拉拽将他拽下深渊,整个过程快到让人始料不及难以反应。
迫切想要活下去,苏鸿再次使出了灵力,只是这次,无论他如何努力,都不能成功。
溢散在指尖的灵力,随着心脏的剧烈跳动散为虚无。
心脏很不舒服。
侵略性极强的妖力,已经彻底取代了他残存的微弱灵力。
灵丹被妖心腐蚀同化。
他是人,人是不可能长出妖怪的心脏的。
除非……
除非!
阵眼瞬间消失。
速度快到让他难以置信。
最后一丝希望被她亲手扼杀,又或是早被愚蠢至极的他,亲手扼杀。
想起与她相处的日日夜夜,谈笑欢喜,他气火攻心,心酸又万分不甘地抓住她的手,想拉她同归于尽。
种种挣扎都被背上的缠绕阻断,被迫分离之际,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她手背上抓出了五道血色长痕。
“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刻意接近我?为什么不能对我付出真心?为什么不能只属于我?!
太多的为什么,化成了走马灯,化成了他看这个世间的最后一眼。
他痛恨地目睹着她朝腐烂已久的白骨游去,心中的疑惑恍然得解,自爆力量时问出的话无人应答。
耳边仿佛传来父亲急切的呼唤。
他想回应。
死时,却只能永远睁着两只眼。
暂时躲过怪藤的追击,王逸然游到白骨身边,拉起沉寂一年的手,使出魂力,让附在上面的灵魂跟她走。
溯游上岸,有人游向了生生不息,有人坠入了万劫地狱。
冰冷的河水呛进口鼻,最终是怎么上来的,王逸然已经不记得了。
等她醒来时,腰肢上还残存着被青色大蛇紧紧缠绕过的痛感,她精疲力尽地睁开眼,冷的直发抖,抬手胡乱摸着温暖的地方。
指腹抚过平坦坚实的胸膛。
她忍不住攥紧了质感极好的衣襟。抬眼的那一刻,王逸然有所动作的手顿住,她愣了下,本想卸力,却因为不想抖的太厉害而不肯放手。
“大人……”
她虚弱地喊了一声,没想到陆景冥会出现在这儿,还会把她抱进怀里。
“嗯。”冷淡的应答声落下,厚重的大氅随后盖在她的身上,接着,是他暗自输送的温热灵力。
身上渐渐不冷了。
却有些疼。
王逸然想说很多话,譬如你能不能先放开我,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但这些话对她没有任何用处,她索性就没说出口。
挑挑拣拣半天,她最终挑了一句用意最深的话:“我成功了。”
她攥紧他衣襟的手慢慢失了力,怕他没听清,又在昏迷前清晰地重复一遍:“我成功了,大人。”
“我知道。”陆景冥垂眸盯着她,望向匆匆赶来的苏则,眼神徒然一冷,不怒自威,“苏则,这就是你照看人的方式。”
苏则惶恐地看向他怀里不省人事的姑娘,顾不上道歉,连忙焦急问:“大、大人!可有见到我家鸿儿?!”
陆景冥淡道:“不曾见过。”
不曾见过,要不然就是活着上了岸,要不然就是……就是!
想到这个可能性,苏则立马崩溃转身,朝着带来的手下怒声命令:“还不快给我下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少爷,你们就永远别想回府了!”
那些人犹豫地看向河面。
“还愣着做什么?!去找啊!”
“是!”
落水声再次响起,陆景冥平静地瞥向河面,眼底似有一团燃烧许久的暗火。
他掠过苏则身边,抱着怀里的姑娘,远离了这个纷扰之地。
回到丞相府以后,他让丫鬟们替王逸然擦净身子换衣服,与此同时,请来一位熟悉的老医师,替她把脉诊看:“大人可知这位姑娘的身份?”
陆景冥坐在紫檀椅上,想都没想:“除了是人,还能是什么。”
“不不不。”医师道,“我是想问,您知不知道这位姑娘修仙?”
陆景冥怔了怔:“什么修仙?有话直说。”
医师抬手顺了顺白胡须:“看样子大人并不知道,她身上经脉尽断,心於积血,伤不在外,而在内。”
陆景冥皱眉:“你的意思,是她使用过禁术?”
“正是,若说她修仙,可有哪个修仙者敢冒着生命危险,去修习邪门歪道?”医师继续道,“大人既不明白她的身份,不了解她的来历,又何必让她担下此等凶险任务?”
“今夜那河里死了许多人,这次她运气好能上来,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话里话外都在说他待人不好。
陆景冥无言片刻,起身端起被李桃热过无数次的姜汤:“你怎知她还有下次。”
下次他可不会再叫她去了。
医师哈哈一笑:“不管有没有,老夫我呀,都拿她身上的伤没办法,禁术因果非寻常药理能治愈,我只能根据她目前的情况,调些平稳气息的药,剩下的,还得靠大人您了!”
“靠我?”陆景冥呵笑,“分明是靠我的灵力。”
“大人真是聪明绝顶!”医师收好药箱,一溜烟的时间便走出了门外。
灯火通明的屋内,陆景冥将姜汤放好,坐在床边盯着王逸然的睡颜,视线由上往下,停在那双受伤的手上。
血液凝成两道长而深的疤痕,横在掌心中间叫人看了心惊。
听照顾她的丫鬟们说,这位姑娘在回来时,发紫的腿上也流着血,那上面的肉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吮过,伤口十分可怖。
破皮烂肉之痛非常人能忍,即便是这样,她也对此只字不提,她好像很在意他的评价,就连在失去意识前,都要再三重复,告诉他,她成功了。
其实就算她不说,他也会知道她已经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