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施粥那一日,王君庆与此人有过不愉快,因着粥米和干粮的问题而争吵起来。
城里流民百姓饿了许多日,知晓有粮商从京域远赴而来后,如见救星期盼连连,也正因如此,开仓之时,粥厂外早早的便排起了长龙大队。
队里头什么人都有,饿得体弱力虚、骨瘦如柴、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的人各占几成数。
其中极度饥饿,口中发出哀吟的人,被尚能解决温饱问题的自理者排挤到最末尾,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欺负人的这一幕落在王君庆眼里,他内心百般不是滋味,忍耐的怒火在喝到粥的那一刻起,缓缓而发:“这粥水多于米,稀寡至极,你这样煮,叫百姓如何能果腹?”
宋千吃了口粥,咀嚼好几口,不以为然道:“嗐,只是水多而已,这有什么?粥又不比饭,怎么可能做到粒粒都挤在一起?再说了,这年头,喝水都能喝……”
“喝水都能喝饱?”王君庆怒极反笑,咬牙切齿,“那你为什么要吃这么稠的粥?”
“你管……”
余下的字还未全部说出,衣襟就被人粗鲁地抓住,而后身躯摇晃,一路遭人推拽到四下无人的地方。
后背狠狠撞上.墙,手中的碗掉落在地上,稠密干净的粥米被器具覆压,宋千一脸懵,还来不及发怒,就被面前的人句句逼问:“为什么?”
“是因为你高人一等吗?还是因为你是人而他们是畜牲,喂饱了就行,不用管他们吃的是什么?”
“是吗?”
无人应答。
王君庆终于忍不住低喝:“是不是?回答我!是不是因为你高人一等!是不是因为你真的不把他们当成人!我给你们送的粮米不够吗?你要这样省!”
“我……我……!”
宋千结结巴巴,想反驳,但想起自己干的那档子事,又忍不住心虚:“我可没有这样说!是你自己自以为是!”
“我自以为是?”王君庆笑了下,“你要不要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
“我……我能做什么好事?”
“你不能吗?”
他唇角微弯,平日里尽显温柔意气的笑容,在此刻变得威然凌厉,语气越说越沉,越说越冷:“你身为百姓父母官,没有与他们同吃一样的粥,你私自将掺沙的干粮换掉,你说,你还有什么好事是不能做的?”
宋千眼神闪躲,抬手想推开他,却发现根本推不动。
对方身材高挑健硕,力如猛虎,被他逼至墙角,再多的反抗都成了猎物临死前的挣扎。
努力无济于事,宋千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放粥就是放粥!哪儿有稠的道理!”
“再说了,粮食来之不易,我提前命人换掉无沙的干粮,岂不是对百姓更好?”
宋千说着说着,昂首挺胸:“我官位虽不大,但还是能做一些主的,你既已将粮米送到,便不要再多管闲事!”
“看来大人并不了解官场的规矩。”
王君庆字字诛心:“我虽然在朝廷无官位,可也承了圣上的旨意。”
“此番远赴东凰城,不仅是为了让圣上放心,更是替圣上将赈灾粮米送至百姓手中,安抚民心,开仓放粥,哪样做不好都是有负旨意。”
“大人想尽责也行。”
他继续说:“你做你的主,我就不多管闲事了,到时城中赈灾情况传到京域,圣上要是问起来,我会如实禀明,毕竟我非朝中官员,也不是你的同僚。”
宋千听闻此话,登时变了脸色,咧嘴讨好道:“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谁说一定要在朝为官才能算同僚?”
“不算吗?”
“不算不算!”
宋千整理着褶皱的衣襟,好声好气道:“你既同我一样,都是为了圣上做事,那就不用分得如此清楚,方才是我无知,才兴起一时冲动。”
“一时冲动?那大人需得注意一下脾性才行。”
“是是是,近日饮食过火,难免如此。”
宋千顺着他给出的台阶下:“你既不满意今日的施粥,待明日我们改过便是。”
这一改,前来领粥的人变多,灾情渐稳后领干粮的人就逐渐变少。
初次改过后,王逸然有些担心宋千会不会记王君庆的仇。毕竟在提出改过的那一日,宋千就被巡抚劈头盖脸一顿骂。
这两人早先商量好了,放粥该如何放,干粮该如何处置,如今宋千擅作主张听取王君庆的建议,免不了被巡抚责骂。
但骂归骂,骂完,这巡抚竟奇怪地听了宋千的话,句句照做。
甚至在面对王君庆时,浅笑吟吟。
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模样,在王逸然看来,就是葫芦里没卖好药。
宋千不是好人,那这巡抚也定然不是个好人。
她陪在王君庆身边,一连待了许多日,终于有机会窥见他们蓄谋已久的奸计。
月满之夜,巡抚以协职有功为由,热情邀请他到府中做客,王君庆不好意思拒绝,便答应了下来。
只是去到以后,发现前来赴宴的不止他一个人,高齐、宋千、以及从未见过面的秦校尉都在场。
事先没人告知,且多出了新的面孔,王君庆心中顿时警惕起来,微微一笑:“大人这是?”
“啊,忘记跟你说了。”
巡抚站起身来道:“这位是军中的秦校尉,秦澜,前不久来我府中,与我商讨一些事,我见他护卫家国辛苦,便留他下来共饮几杯,来不及告知你,是我不对,至于高城主和宋千,你都认识,我便不再介绍了。”
“原来是秦校尉。”他依然笑道,“在下王谦,久闻大名。”
“王兄不必如此客气,快坐!”
秦澜起身迎他入座,这之后,又抬手给他倒了杯酒:“要说久闻大名,我可是不及你,我在右丞相身边做事,常听他提起你。”
“是吗?”王君庆看着面前的烈酒,也不喝,只是问,“那丞相大人是如何跟你提及我的?”
“这……”秦澜笑意微凝,顿了顿道,“挺多的,你要让我逐一说完,我倒说不过来。”
“不用祥说。”王君庆眸光幽深,明明是笑着,可笑容却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温暖,“你只需要粗略说一处便好。”
“这样吗?那我便粗略讲讲。”
秦澜努力保持着微笑,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其实也没什么,丞相大人你又不是不了解。”
“他一向严厉话少,夸人时,无非是扬其本性,每每在我面前提及你,都赞扬你的处世为人,说你是个难能一遇的良商。”
“良商?”王君庆笑出了声,“那他倒是夸得好。”
都夸的改了性子。
平日里谁夸他善良都行,唯独陆景冥不会这样说,就是天塌下来了也不会。
陆景冥向来怕他吃亏受欺负,所以时常劝他做生意多狡诈一些,最好是怎么捞别人的好处怎么来。
秦澜不了解他们二人之间的交情,绞尽脑汁讲出的胡诌话,一听就能辨出真假。
他更加确定了对方此行不怀好意,也不在明面上道破,刻意配合着。
几杯客套的酒入肚以后,秦澜逐渐进.入主题:“听闻你此番奉旨赈灾,也不知圣上让你押了多少粮?”
王君庆:“也不多,刚好够百姓们吃。”
秦澜:“那得有几千石吧?”
王君庆:“差不多。”
秦澜坚持着要问出一个数:“差不多是多少?三千石可有?”
王君庆避而不答,笑了笑:“差不多就是差不多,大人觉得有便是有,觉得没有便是没有,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
秦澜大受挫败,仰头闷了一口酒:“只是觉得你此程辛苦,若是押送的粮货多,要花的钱财可不少。”
“也没多少,大人不必为我劳心。”
“嗐!”秦澜也不知是醉了,还是不想再拐弯抹角,随着脸色逐渐变红,跟人说话的语气都慢慢变冲,“我劳个什么心!该劳心的是丞相大人!”
“哦?丞相大人?他怎么了?”
“还能怎么,无非是遇上了点难题,大人的家世你是知道的,前不久啊,圣上让他远赴东凰城领兵作战,这圣旨一下,周边城池调动可用的兵马,到时需要用到的物资只会不断增加。”
“当下天灾不断,秋季农田收成本就不好,如今逢上北冻南涝,能广征收购的粮草更是少之又少,所以……”
“所以你是考虑周全,想为丞相大人解决粮草不足之忧?”王君庆补完他的话。
“正是正是!”秦澜开门见山,“王兄不愧是做生意的人,脑袋如此灵活!这粮草不足,将士们就没法儿安心打仗,所以我思来想去,最终选择来找你。”
“找我?找我做什么?”
王君庆早已知晓对方接下来的请求,但一直都没有主动说破。
眼见他有些明知故问,秦澜有些急了,又碍于脸面不好意思再继续说出口,于是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巡抚。
巡抚立马会意,笑着说:“秦校尉的意思,大概是想让您帮帮忙,解决粮草不足的问题。”
“哦?”王君庆仍是不主动,反问道,“大人当真是这个意思?”
秦澜羞红了整张脸:“是!我确实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
“……”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竟然还要再确认一遍。
秦澜无言片刻,直感觉自己尊严尽失,颜面无存,身为武将的傲骨被人折辱。
无奈,为了达成目的,还是被迫道:“意思是,我恳请你拨出部分粮米,充当军用粮草!”
“大人所求,我恐怕办不了。”
王君庆:“赈灾粮乃是朝廷广而征购而来,岂能不经圣上的准允,而擅自拨出?”
秦澜哎呀一声,丝毫无所谓,打心里觉得这种行为不值得深思熟虑:“不过是粮草,急用而已!若不是军方需要,我哪能提出此举?”
“再说了!将士们打仗是为了圣上,既是为了圣上,那拨出部分粮米援助将士们有何不可?我相信,圣上知晓以后,也会同意的!”
“这不是同不同意的问题。”王君庆说,“这是请示旨意的问题,我当初押送粮米,承了圣上的圣旨,那么同理,大人若是想拨出赈灾粮充为军用,也得请示圣上才行。”
“这……”秦澜面露难色,“还请示什么请示?等请示完圣上,将士们都要开战挨饿了!不是我说,你大可不必死板至极!”
死板?
哪里死板了?
骂人的话落到王逸然耳中,她心里不爽,对着不严谨的秦澜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而后跟王君庆说:“你别答应他,没有请示皇帝,到时候出了事谁来负责?不还是你承担责任吗?”
竟然还好意思拿陆景冥来说。
陆景冥见到老百姓打招呼,好歹会微笑、点头回应,这校尉是一点都不称职,竟然能说出打仗是为了皇帝而打的这种话!
平民百姓在这些将军的眼里,全都成了狗屁,什么家啊国啊,到头来不过是有权有势之人,谄媚更有权有势之人的话柄。
王君庆明白她话中的提醒和担心,看了她一眼作为回应后,开口道:“不请示也行。”
听闻此话,秦澜、宋千、巡抚面上俱是惊喜,眼中有了喜悦的光芒。
高齐愁容更甚。
王逸然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听见他说:“我可以拨出一部分粮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