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别告诉我，她是自己跳下去的。”

徐颂紧张到不敢说话。

就算说了也没有信服力。

哪个傻子会自己跳下去？

她又不是长有鳞片的动物，赖水而生。

周遭一片死寂，唯有怪藤被符纸伤害，发出的怒声，凄厉的嘶吼响在高空，震破人的耳膜，无数条藤如同触手，伸至四面八方，乌泱泱的一片黑影笼罩大地。

底下的百姓惶恐逃窜。

它开始在河里移动，企图靠岸，嫌弃缠绕的人太过麻烦，索性将她随意一扔砸向远处的建筑物。

湿了水的红衣旋绕在空中，以迅猛之势冲向高楼，两物即将相撞产生巨响，陆景冥眼疾手快，足尖一跃飞至半空，将她稳稳接入怀中。

落了地后，他伸手点着她身上的穴位，有力而精准的动作才落下不久，被他扶在怀里的姑娘就猛然转醒。

王逸然俯身呛出了好几口脏水，瞬间感觉胸腔和鼻子都通了，她低头剧烈咳嗽着，呼吸急促难受。

真实又熟悉的场景出现在眼里。

她恍了恍神，仿佛丢了一魂。

身上湿漉漉的，滚烫的温度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寒意。

冷。

太冷了！

她忍不住瑟瑟发抖，每牵动一下身上的部位，都会感到火辣辣的疼，痛感无声提醒着她，这里不是十八层地狱，而是大难不死后的人间。

她还活着。

她竟然还活着！

不仅如此，她还听到了……

“好点了？”

是陆景冥的声音。

嗓音依旧平淡，却比以往温柔一些。

关心的口吻。

王逸然循声抬头，瞳孔里倒映着仇人的脸，头一次，复杂且有些委屈的情绪，比恨意早来一步：“大人……”

她低头看了看腰间，眼里慢慢盈满了热泪：“我把妖丹弄丢了。”

我还把乾坤袋弄不见了。

里头装着好多有用的宝物。

现在……

她差点心疼得哭了。

“丢了就丢了。”陆景冥对妖丹一事不甚在意，低头盯着她憔悴含泪的模样，问，“是谁推的你？”

王逸然没想到他竟然不会责怪自己，愣了一瞬后，抿唇望向了不远处，正在看他们的顾封舟。

这人依旧在笑着，笑意不达眼底，明目张胆朝她递来恐吓的眼神。

很威胁人。

纠结过后，她抬手抹了把眼，知道陆景冥不会因为一个手下和顾释翻脸，极力控制着情绪，撒谎道：“没有，没谁推的我，我自己失足掉下去的。”

毫无可信度的回答。

陆景冥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叹了口气，叫道：“王复笙。”

王逸然没有去看他，泪水蓄在眼里，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只能听见他声若松雪，干净清冽，无奈而又肃冷：“你知不知道，打狗还要看主人？”

“是他吗？”他仍然耐心，注意力未曾分出去，“是他将你推下去的？”

她不认，她不答。

他不用猜都能知道她想说的话。

常人碰到这种情况多半不敢说实话，他理解这一点，同时也不喜欢这一点。

撒谎意味着她将自己脱离丞相府，脱离他的身边，打狗还要看主人，她没把他当成“主人”，独立在外。

“先起来。”见她沉默不语，陆景冥也不再强问，将手移至她的肩膀，扶她起来，余光瞥见她脖颈上的伤，又想往她身上输送灵力。

手才伸出，就被她躲了过去。

“……”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王逸然立马尴尬一笑，解释道：“我不要紧的，大人不必为我耗费灵力。”

“你是怕痛吧？”陆景冥无情拆穿她。

“倒也不是……”

“不是就伸手。”

“……”

王逸然不情不愿地照做，让他疗伤，灵力开始流窜在体内，躯退了冷意，燥热随之而起，与温暖一同前来的，还有力量互相排斥而产生的疼痛。

她默默咬紧了兽牙，等伤好得差不多时，挣了挣手：“好了，好了！”

再治下去就要痛死了！

陆景冥没说话，只是抬眼看她。

这目光太过威压。

王逸然怂了一下，再挣，却是挣不动了，右手腕子被他紧锢掌中，五指收缩，指腹摁住了她的脉搏，一跳一动的。

正如她此刻的心情。

剧乱无比。

这一处平静，另一处早吵翻了天。

“大人……”

“大人——！”

鬼哭狼嚎的声音临近，徐颂和一众官员被身后的怪物吓得屁滚尿流，纷纷疾速狂奔，朝陆景冥跑来，如需要庇护的鸡崽，躲到他身后，慌了神色：“大人……”

“大人救命啊！”

“大人！！！”

“……”

陆景冥侧首扫了他们一眼，身后顿时没了吵声，安静得不像话。

徐颂战战兢兢，知道这位上级心烦，于是将目光移到王逸然身上。

见她与右丞相接触亲密，盯着他们的眼神瞬间不清白，关切道：“姑娘，你可好些了？”

“好些了。”

“好些了就行，好些了就行！”徐颂也算放下了心，人还活着，日后，这丞相府应当不会找他的麻烦了吧？

他美美想着，殊不知心思早就被人看破。面对这些寻求庇护的人，陆景冥自始至终都没有理过。

推她的人虽然不是他们，可选择隐瞒事实，甚至是撒谎的人，却是他们。

狠心，恶毒。

为了逃避责任，不惜昧着良心，将所有过错推给受害人，种种行为，与一年前一模一样。

他们说王君庆自缢了就是自缢了。

他们说王复笙出去了就是出去了。

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们给出的真相永远出于口中。

陆景冥厌极了这些人，替身前的小姑娘疗完伤后，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尚在虚弱期的王逸然见状，也迈开脚步跟了上去，原地只剩下那几位官员。

他们集体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像块狗皮膏药，贴在她的身边喊她，姑娘长姑娘短的。

她听烦了，突然转过身，与徐颂他们大眼瞪小眼，明明在生气，语气却因为虚弱，变得软绵绵：“你们不要再跟着我了！”

好娇的命令。

他们只当她在嗔人，更加过分。

王逸然怒火中烧，真想现在就变出一把长剑，在他们背上改个花刀！

她不想再理这些无赖汉，正欲转身跑走，抬眼，忽见一道黑影朝自己冲来，瞳孔骤缩间，双脚早已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变得僵硬。

危险突然降临，人人都忘记了跑。

也来不及跑。

眼见着那恶心的触手就要缠上头，王逸然惧怕地紧闭双眼，视野归于混沌，无尽的黑暗之后，疼痛和束缚感并未降临在身上。

她又惊又怔，颤抖着长睫，睁开眼去看，那恶心的东西依然在眼前，只不过，被一只大手握住了尾尖。

那只手从身后伸来，悬于右肩之上，替她阻挡了伤害，死死与怪藤纠缠，皮肤表面青筋暴起，力量感十足。

如此无俱又无畏。

王逸然顺着这只手，想去看看那位挺身而出的勇士，怎料转头过后，看见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是陆景冥。

天色苍茫，乱局当中，他面不改色地站在她身后，像座能为人遮风挡雨的大山，岿然不动。

他们距离很近，近到仿佛前胸贴着后背，能听见心脏传出的跳动声。

扑通扑通——

一声又一声。

也不知道是出于紧张，还是……

耳廊莫名有些热，许是被他呼出的气息影响了，王逸然定了定心神，不再去看惊鸿一瞥的人，转头去看陆景冥的手。

他抓那怪物抓得牢固，藤身难以反抗，只能不断分裂出触手，朝着他的指缝处钻出，而后翻开吸盘，用力吮吸着他的掌背。

血，开始从烂肉的地方流出。

被这怪物缠上可是会很痛的。

她当时难受地直想把这东西扯开。

想必陆景冥现在，也是如此吧？

她不敢回头窥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能从他做出的反应，猜他此刻的心情。

他的右手仍然紧攥着怪藤，在受伤过后，稍微松开了一点力度。

王逸然猜着，他接下来会吃痛松手。

动作和想象中一样，陆景冥卸了指下的力度，正当她以为，他会趁此缓过手上的疼痛时，他突然发了狠力，死死摁住怪藤的根须和尾尖。

灵力自掌心涌出，只一刹，那怪藤就在河中猛嚎，剧烈地摇晃身躯，而后，随着嘣的一声巨响，爆在了空中！

众人皆被这声动静吓愣在原地。

包括与怪藤缠斗了许久的李初泯。

直到四分五裂的藤体残渣与湿润的液.体一起砸落在地，他们才有所动作，反应过来，失声大叫：“是……是血……”

“是血！血啊！！！”

听到这儿，王逸然才彻底明白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

她看着他们抬手抹血，正想学着做时，脸颊忽然被人冰了一下，紧接着，是食指指节擦过眉骨的触感。

轻轻柔柔，却不失力度。

“被吓到了？”

这句关切将她带离了混乱的思绪。

王逸然转身，抬眼看向面前人，一如既往的，从陆景冥眼里望不出什么想法和情绪后，她摇了摇头，说：“没有。”

她确实没有被吓到。

她只是被他的实力惊到了而已。

成功报仇的希望又渺渺无几。

她好想叹气，却在失去自信时，看见了一红一蓝，两条妖蛇出现在河里，立身吐信，俯视众生。

李初泯见此，提剑击杀。

凛凛剑气斩乱了浩瀚平静的河水。

熟悉的妖息再度连向心脏，王逸然思绪乱如麻，万般不解，那两条同族是怎么回事。

若她没感受错的话，红蛇身上有她妖丹的气息，可真要如此，现实又不合理。

她活了十九年都变幻不出妖兽形体，妖丹怎么能？除非那妖丹不是她的，可要不是她的，又为何会有裂口，会连接上她的心脉？

真正的妖丹，去了哪里？

没人能回答她的疑惑。

她能问出口的，只有声若蚊蝇的一句话：“大人，那两个……是我弄丢的妖丹吗？”

“是。”陆景冥收回手，低头看着指上鲜红的血滴，也不打算瞒着，直接说了出来。

“原来如此。”

王逸然总算明白了，他的计划之大，心思之深，自导自演，其中也包括让假元凶现身，替风妖顶罪。

也正因如此，所以他才不恼火她弄丢妖丹的吧？那两颗妖丹早晚要丢，要入水中化形，至于丢在谁手里，这根本就不重要。

一点儿也不。

今日这两条蛇妖定会自己败下阵来，被李初泯捉回朝中审问，她再想拿回妖丹，或是接近她们调查，是很难了。

只能在往后寻找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