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莲塘村的人都知道,周家人从不过上元节。
每当上元时,莲塘村家家户户都会挂起花灯,年轻爱玩的会去附近镇上逛花市,镇上孩童们也会由大一些的组织一起猜灯谜,奖品不过一些瓜果点心或风车玩偶。而这时的周家总是闭门谢客,也不挂花灯,仿佛世间热闹繁华都与他们无关。
他们搬来这里的第一个上元,周深礼貌地谢绝了村民们的邀请。
“小忆如果想和他们玩的话,就去吧。”关门前,周深看了一眼立在一旁定定看着他的小忆,略一思索,还是蹲下身来,轻声细语地询问她的意见。
小忆圆溜溜的眼睛眨了又眨,她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我觉得和他们一起玩没什么意思。”
周深想了想,还是只掩上了门。他不声不响回到正房,周知远早已把香炉和瓜果贡品一应摆好。香炉背后放着一灵牌,两人分别捻了三根一尺长的线香,香燃起,几缕细细的青烟缭绕,她看着一大一小两人对着灵牌躬身拜了又拜。随后,两人将香插入香炉,周深跪在案前,眼中似盈着水光,将满溢出来。
小忆好奇地向灵位张望,她那时不认得太多的字,只看清了个“江”“之”和“位”字。
“那个人,是谁?”小忆看得出来周深对那灵牌非常爱护,那灵牌总是不染纤尘;有时她起夜走出自己房间时,会看到对面那父子的房间仍亮着一豆灯光,她会看见周深抱着那灵牌,似在和它说着什么,眼中总有着万千愁绪和落寞。
可他面对孩子们和村民时,总是平静、温和且有着浅淡笑意的。
于是她在周深誊抄书本时走了上去,在他面前坐下,待他惊讶抬头望着她时,小忆不过歪了歪头,语气天真:“你说我是你女儿,那女儿总不能连父亲在记挂谁,都不知道吧?”
周深顿了顿,终究搁下了笔,牵着小忆的手走到灵牌前。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平复心绪,才指着那灵牌轻声道:“那是我的妻子,你知远哥哥的母亲。”
“你们都很爱她,对吗?”小忆仰起脸来问道。
“当然,我们青梅竹马,自小我便知道我对她的心意。她是我唯一的妻,唯一的爱人,”周深仰起头,似遥遥想起一些远去的往事,“或许我那时该坚持让她离开的,可我知道没什么如果,山雨欲来,谁又能全身而退呢。”
官居高位不只有平步青云,也有漫漫长夜,中书省起草的文书诏令他都有过目,他早知现今的大唐已不是开元时的大唐。繁华大厦已摇摇欲坠,当年的意气风发和大展宏图之热血早已凉了一半,但他还是希望做点什么,在其位谋其事,不求力挽狂澜,只求悬崖勒马。
但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微薄的,他终究做不了太多。他不愿将朝内的弯弯绕绕带回家让江微烦忧,但江微总能看出他愁绪几何,为他排忧解难甚至同他分析利弊。她若是能入朝为官,或许他们的办法会多一些,他也不至于如此负重千钧吧?他也渐渐爱把朝内的事与她说,即使两人商议不出个解决方法,也总会舒心很多。
那时有她,他们的日子也没有难过几分,他们仍在还算平静的生活里,一起为他们的生活努力增添些色彩和趣味。
直到天宝十四载十一月,手握重兵的安禄山于边疆起兵,叛了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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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消息传至长安,周深立刻开始为此做准备。
那阵子他写得最多的便是奴籍除附,周府上下几十家奴悉数除去奴籍遣散归乡。江微为每个人都准备了不少的钱帛物品,在一次次跪拜和一声声珍重中,看着他们或拖家带口或背上行囊离开。
所有人都知这一别怕是永别。
周深和江微的父母及兄弟姐妹早已离开长安,曾经热闹的周府只剩了周深一家三口和坚持不愿离去的几个亲信家仆。
“我已经给吴兄写了信,今日收拾行囊,明日你便带知远前去扬州吧。岳母大人的娘家也在那里,有他们接应,能照顾好你们。”
江微看着周深执笔忙碌,却摇了摇头:“我不走,我走了,你该如何?”
“擅离职守是重罪,若此时辞官也只会引火烧身。我不能离开长安,但我一定要让你和知远平安无事。我早已有良策,你们尽管放心离开,我一定会尽快前往扬州与你们团聚。”
江微定定地望向周深眼底:“那你跟我说说,你的计策是什么。”
她在那一瞬捕捉到了他眼底闪过的无措和茫然,她知道,他唯一的计策便是用他自己来换他们母子的平安。
“成婚那日,你说过我们不会再分开了。”江微沉默了半晌,才艰难开口道。
“小微,可比起你的安危,我不能,是我食言了,对不起。”周深几欲哽咽。
“你我皆知,即使没有安禄山,大唐内外虎视眈眈之众也不在少数,难保此时各地不会有人拥兵自重、趁乱割据。若叛军一日不被镇压,那天下何处能安宁?这一别无法照应,我们如何得知彼此消息?我若有不测,知远该如何,你又该如何?你若有不测,我们母子三人孤苦无依,我们该如何过活?”
周深愣了愣,立刻觉出她话语中的端倪:“小微,你说母子三人?”
“大夫说,已有一月余,”江微握着周深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处,“你忍心让我们母子与你别离吗?你忍心让这个孩子……”
周深沉默了,他阖上双眸,再不敢看她。
“若是有朝一日,长安真的失陷,那即使是死,我们一家也当死在一起。”
江微和周知远终究没离开长安,坏消息却果真接踵而至。唐军连连失守,安禄山一路挥兵西行向长安而来,正月里的长安前所未有的寂静,城中再无人有心过年。未出正月,就传来了洛阳失陷、安禄山于洛阳称帝的消息。
长安不再常安,一时间城中上下人心惶惶,部分百姓忙不迭地收拾细软出逃。周深和江微也在连日来喜忧参半的消息中惶惶度日,直到六月,前线哥舒翰大败,潼关失陷,叛军挥兵直下,直抵长安。
圣人与贵妃同几位权臣不顾朝野上下,连夜出逃,待周深得到消息时,叛军早已兵临长安城下。长安城内乱作一团,火光四起,只剩金吾卫在拼死抵抗。
那一天,身为金吾卫中郎将的陈程成浴血奋战,终壮烈牺牲;那一天,方朵曦拼死护周深和江微回府,却中了叛军的乱箭气绝于两人面前;那一天,白徵羽一把火点了平康坊的明月楼,火势蔓延得很快,整个平康坊火光冲天,他抱一七弦琴于明月楼中弹琴吟唱,随歌声葬身火海;那一天,褚静元寻得了陈程成的尸体,在他的身边用他的剑自刎而死。
那一天,还有月余即临盆的江微眼见好友死于自己面前,深受打击动了胎气,早产下一名女婴。那女儿体弱气虚,没多久便夭折了,江微抱着女儿的尸体悲痛万分,竟昏了过去。
叛军长驱直入毫无防备的周府,只见周府仅剩不多的下人围在内室榻前。周深坐于榻上,一手揽着过于悲痛、抱着夭折的女儿昏过去的江微,一手牵着趴在他膝上的周知远,面如死灰。
“这位,便是周侍郎吧?”首领上前两步,拖长音调居高临下地问道。
周深抬起眼望向他,目光狠厉,双眼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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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那两个月发生了很多事。
比如圣人一行西逃至马嵬坡,众将领哗变,杨国忠和贵妃双双毙命;比如太子李亨于灵武即位,并改元为至德。
比如预想中的死亡并没有来临,周深、江微与周知远并周家剩下的下人一同被“请”离长安去往洛阳。江微在路上醒来,听了周深的解释,默不作声地抱紧了襁褓中夭折的婴孩,不多言语。
“深郎,我及笄那年你曾说过,要带我去看洛阳的牡丹,”临近洛阳时,江微忽而开了口,对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成亲后你忙于政务,我也需打理内宅,竟抽不出空闲去看了。”
周深不由苦笑,现在的洛阳,也不是当年的洛阳了。曾经繁华至盛的洛阳城此时也满目疮痍,不见牡丹花开,只见断壁残垣,唯有天街北部的宫城仍宏伟壮观、华丽巍峨。
周深在洛阳城待了五年,从未北上天街过了那应天门进入紫微城,而今他却被客客气气地“请”入紫微城,直入明堂,还见了那所谓的“大燕皇帝”。
“为什么是我?”周深定定望着那鸠占鹊巢之人,声音冰冷。
“因为周侍郎雄才大略,才名远扬,朕也曾在曲江宴饮时,见过周侍郎,”那人在高台上宝座前踱步,双手背后,似遥想当年之盛景,“只一眼便让朕无法忘怀,周侍郎果真不是池中物。朕当时就想,如此贤才不论为谁所用,都将是一大幸事。”
“但想必您也听过,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良才佳木,也要在会用懂用的人手中,如此,朽木也可成大器,否则,明珠也会蒙尘。何况,我从未觉得我是什么贤才。告辞。”
周深冲着那人郑重地一拱手,转身便要踏出明堂。
“令郎今年也有四岁了吧?小小年纪便聪慧机灵极有风度,周侍郎好家教,”可他刚抬脚,便听得殿上那人悠悠道,“只是令郎毕竟年幼,这几百里奔波辗转,怕是受不住。听闻尊夫人刚刚生产,又逢幼女夭折,这连番打击加上路途遥远,这身子怕也吃不消。”
“你既已知我夫人身体虚弱心力交瘁,明知我儿年幼不宜辗转奔波,你还要把我们都押来洛阳,让我们受奔波之苦,还让我与他们不得相见!”周深恨恨地望着殿上那人,身形和嗓音都因恨极怒极而颤抖。
“周侍郎,这可不是朕的过错,”殿上那人露出得逞的笑意,一身横肉都颤了颤,“只要你一句话,你们便再不用奔波劳累,我可以保你们在洛阳城安然无恙。周侍郎,大唐气数将尽,良禽当择佳木而栖,你应当为自己想想,为尊夫人和令郎想想。朕自是盼望大鹏展翅,这飞不飞,就看你了。”
周深不知自己是怎么应下的,只记得殿上那人放声大笑时,全身的横肉都随笑声一抖一抖,令人嫌恶。他只记得自己被客客气气送回洛阳早已安排好的府邸时,那宽敞华丽的宅院里里外外都围着人,见他到来,那些人才收了自己的武器,冲他一拱手离开。他踏入那座宅院,看见江微和周知远并几个下人被围在院子当中,见他回来,为首的人才冲着江微恭敬行礼,道一声“属下方才多有得罪,望周夫人见谅”并向周深告辞后离开。
江微牵着周知远,昂首玉立于庭院当中,不惧不怕,不卑不亢,不怨不戚,面容淡漠,双眼明亮,似一路辗转和身体虚弱都未曾影响到她似的,如傲骨寒梅屹立于风雪。她看都未看那人一眼,只将目光放在周深身上,冷然的目光中添了几分暖意和柔情。
“父亲!”周知远朗声唤道,快步跑上前来迎接,孩童的眼眸亮晶晶的,没有任何惧意。
周深慈爱地摸了摸周知远的头,牵着他走到江微面前。
“对不起。”周深将她拥入怀中,嗓音喑哑。
“不用道歉,”江微也抱住了他,“你不用自责,我明白,我都明白。”
他们便在洛阳城落了脚,那夭折的幼女也葬在了洛阳城郊一处幽静地。周深被那大燕皇帝安了个中书令的职位,执掌中书省,紫袍加身,位高权重。大燕皇帝给他府上送去了不少人手,都被他一应拒了,府上仍只留从长安同行而来的周府旧人。他知道那人看似重用实则忌惮,正巧他也从未有过臣服之心。
何先生曾和他说,无论何时都可与他秘密联络。
安禄山称帝没多久,即使他对他多加忌惮,那所谓大燕朝廷也无甚根基,好摸得很。周深在江微的帮助下里应外合给何先生送去不少线报,大唐即使一时吃不下安禄山和史思明的叛军,也足够喘息一阵了。而至于那大燕皇帝本人,周深意识到他再有小动作,怕是会惹来祸端。
除非,他先下手为强。
至德二载正月初五,紫微城内传来了那位大燕皇帝被刺客刺杀于寝宫的消息。朝内权臣皆知其因被刺而死,但只有周深知道,那刺客李猪儿只不过是一把刀。握刀的人,是常年被漠视的他的亲儿子安庆绪,和正月初一那天被他当众鞭笞羞辱的权臣严庄,而他不过是用一点简单的话术,便让那两人决心拿起了刀。
叛臣被自己的叛臣和亲生儿子所害,也算他死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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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
洛阳的这个上元夜可比往年、比长安的上元夜要安静多了。整个洛阳城民生凋敝、无甚生气,没有流光溢彩的花灯,没有叹为观止的天灯奇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