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罗妮娅!”
风和日丽的天气,西西里的阳光永远不会吝啬自己的光芒。
早晨与迈克尔见过,下午阿波罗妮娅就要忙碌自己的事情了。
小花园里,阿波罗妮娅黑色卷发挽在头顶,蹲在洗衣盆前抬起头,偏圆的眼眸迸出神采:“塞菲拉娜?!”
好友从大门口望了望,阿波罗妮娅赶紧站起来招了招手,“爸爸和哥哥都在店里,妈妈去买菜了。”
塞菲拉娜放心了,提着裙摆快步走进来。
“你怎么有时间过来了?”阿波罗妮娅有些高兴,端了个小板凳给她。
“妈妈带着弟弟妹妹去串门了,我觉得无聊,就出来了。”
塞菲拉娜是家里最大的孩子,有五个弟弟妹妹,最小的才四岁,从她能站稳开始,就一直在照顾他们,包括哄睡、玩耍、喂饭、穿衣等等,零星一点时间才能出来玩。
“阿波拉,关于安吉洛的事情,我很抱歉。”
塞菲拉娜比阿波罗妮娅肤色更深一点,那双眼睛也更黑,她长得很漂亮,却没什么活力。
“为什么要你跟我道歉?”阿波罗妮娅蹙眉,“该说道歉的应该是安吉洛才对。”
塞菲拉娜摇了摇头,有些愧疚:“是我没有教好安吉洛,我知道妈妈要带他去,如果我提前叮嘱他乖巧一点就好了。”
阿波罗妮娅神色一正,湿淋淋的手在腰间的围裙上一擦,掰过塞菲拉娜的肩膀,认真看着她。
“这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塞菲拉娜,你没有必要为了你弟弟和妈妈道歉,安吉洛犯的错落不到你头上。”
在相亲会上擅自拆掉迈克尔礼物的安吉洛是塞菲拉娜最小的弟弟,她妈妈和维泰利家有些沾边的亲戚关系,按理来说这样正式相亲的场合都是直系的大长辈坐镇相看,关系疏远一点的都没有资格来,更何况还带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
但塞菲拉娜的妈妈喜欢看热闹,尤其知道迈克尔是个有钱的美国人开始就缠着打探消息,再加上塞菲拉娜从小就和阿波罗妮娅关系很好,维泰利就勉强答应了。
塞菲拉娜也知道这层关系,所以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昨天就想带着安吉洛一起来道歉的,但……
“‘这点小事有什么好道歉的,安吉洛已经知道教训了’,这是妈妈的原话。”
塞菲拉娜咬着下唇,眼底隐隐潮湿的雾气弥漫开,即便阿波罗妮娅撑着她的肩膀,她也低垂着头,嗓音止不住地哽咽,“对不起阿波拉,我真的很抱歉。”
“……塞菲拉娜?”
阿波罗妮娅犹疑地低下头去,塞菲拉娜眼眶通红,不受控制的颤抖通过相触的肩膀从手心传到大脑,阿波罗妮娅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连忙拉着塞菲拉娜一起坐下,无措又小心翼翼地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塞菲拉娜一言不发,她双手抓住洗衣盆边缘,手背青筋绷起,像是在调整自己汹涌的情绪,可不一会盆里就像有雨滴坠入一般泛起涟漪。
“这、这是怎么了?”
阿波罗妮娅有些无措,东找西找没找到干净的手帕,情急之下直接用自己还算干净的掌心去抹她的眼泪,“别哭呀,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我帮你解决!”
塞菲拉娜扑哧一下就笑了出来,抬手抱住阿波罗妮娅,埋头在她的颈间蹭了蹭,安静趴了一会。
阿波罗妮娅拍了拍她的肩膀,濡湿感浸入布料染上皮肤,有些发烫,她也不禁心揪起来。
“告诉我怎么了?”她轻轻问。
塞菲拉娜抬起头,用胳膊擦了擦眼泪,恢复了平静。
她的平静和迈克尔的情绪稳定完全不同,迈克尔的平静中有一股犀利的攻击性,你知道不能惹他;而塞菲拉娜的平静更像是没有灵魂的躯壳,你打她一拳都不会还手。
“因为安吉洛,我和妈妈吵了一架,她把我关在家里,说我十九岁了,翅膀硬了,想要把我嫁出去。”
阿波罗妮娅警觉起来:“……是谁?确定了?”
“没有,我是悄悄听到的,父亲没有拒绝。是……桑托。”
桑托?!
阿波罗妮娅腾地一下站起来,怒火和震惊几乎在头顶具现化:“就是那个从战场上下来,整天酗酒,打跑了两任妻子的禽兽?!”
塞菲拉娜慌忙看了大门,拉了拉阿波罗妮娅的裙摆:“你小声点!”
“你不能嫁给他!塞菲拉娜,你不能嫁给他!”阿波罗妮娅快急哭了,双手撑着好友的肩膀,那双小鹿般的眼睛几乎是哀求地注视着塞菲拉娜,“答应我,你不会嫁给他!”
塞菲拉娜扯起一个微笑,用哄小孩的语气说:“阿波拉,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呀。”
她那深棕色的瞳孔依旧柔和、平静,也空洞,“我是家里的长女,年纪到了迟早要出嫁的,桑托有退役津贴,还有打猎的手艺,已经很……”
阿波罗妮娅强硬打断了她:“塞菲拉娜,你不能这样想!你告诉你不愿意的对不对?”
她斩钉截铁道,“你只告诉我愿意还是不愿意,是或不是,没有或这个选项!”
塞菲拉娜顿了一下,当然选择说真话:“不愿意。”
阿波罗妮娅松了口气,嘴角勾起一丝欣慰的笑意:“我就知道,我这么漂亮能干的好姐姐是不愿意跳进火坑的。”
那个桑托听说是从战场下来得了什么怪病,以前还是个好小伙,回来后就变得暴躁易怒,是个酗酒狂、暴力狂,偏偏打猎的手艺不错,又有补贴,在村里算是富裕人家,对女儿不太重视的都很愿意和他结亲。毕竟打老婆在这儿不算什么新鲜事。
别看维泰利夫妇现在这么相敬如宾,阿波罗妮娅小时候也见过妈妈只是反驳一句话,爸爸扬手两个耳光就扇过去的场景。
可再常见的事情,也不是正确的,也不是女孩们愿意忍受的。
“但是阿波罗妮娅,我不愿意也没有办法。”塞菲拉娜仰着头,眼底的水雾一直潮湿着,额前的碎发在阳光下泛着金色,“我不像你,我不敢。”
阿波罗妮娅咬了下唇,激烈的情绪冷静了些。
她知道塞菲拉娜的意思。
她在塞菲拉娜旁边坐下,把姑娘的手牵过来,五指一根根插入指缝交握在掌心。因为刚刚洗衣服,她的手有水汽的湿润和冷意,被塞菲拉娜的干燥一暖,这份温度烫得心里发酸。
她可以当面拒绝迈克尔,因为家人虽然严厉,却也是她最大的底气。维泰利夫妇会尊重她的选择,就算骂一顿、打一顿,最终的结果还是会维护自己的女儿。
塞菲拉娜却不敢这样。
十几年来在父母身边言听计从的生活,让她已经失去了拒绝他们的勇气和能力,她能依仗的也只有父母那点微薄的子女情。现在不顾体面拒绝了,今后怎么办呢?
况且迈克尔和桑托不同,迈克尔是外乡人,阿波罗妮娅有考察和选择的机会。桑托却是本村人,互相的底细知道得清清楚楚,在女孩儿不能置喙婚姻的农村,父亲答应了男方,基本上就是确定了婚事。
塞菲拉娜的拒绝,就是在反抗两个男性的权威。她又怎么敢?
阿波罗妮娅自己对迈克尔说不的时候就努力了很久才鼓起勇气,她能理解塞菲拉娜。
想了想,阿波罗妮娅拍了拍塞菲拉娜的肩膀:“别担心,现在还没定下来,桑托也没有上门,还有机会的。”
塞菲拉娜却没这么乐观,轻声道:“我能做什么呢?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会帮你的呀,塞菲拉娜,总要试一试的嘛。”
女孩在阳光下蜜一样的眼睛注视着她,坚定又温柔,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底气,塞菲拉娜有些狼狈地挪开眼,觉得荒唐:“你要帮我?怎么帮?”
别说她自己了,就算是维泰利也不能掺和别人的家事。
阿波罗妮娅心里有些没底,但面上还是一副包在我身上的笃定:“你先别管,反正我是不会让你嫁给那个混账的!”
……大不了,大不了她去求迈克尔让托马西诺阁下帮个忙。
她可不愿意看见塞菲拉娜跳入火坑。
上辈子嫁给迈克尔后,村里的事情就很少听说了,也不知道塞菲拉娜是不是真的嫁给了桑托,过得好不好。
女孩儿们嫁了人,不是从一个地方搬家到另一个地方,更像是你的归属权交换,从父亲到丈夫,唯独不是自己。
运气好的话,丈夫把你当成一个独立的人,当成平等的家人,一起合作经营属于自己的家庭。运气不好,把你当作他的所有物,从属品,不仅要压榨你身上的价值,做家务生孩子,还动辄使唤打骂。
或许,这也是阿波罗妮娅愿意答应嫁给迈克尔的原因。嫁给村里人,就像拆一个未知的盒子,谁也不知道里面是金子还是屎。
一想到迈克尔,阿波罗妮娅也不由得苦恼。
她太忘乎所以了,还没跟男方见几次面呢,只是送了个礼物女孩就不矜持地戴上了金项链。
虽然迈克尔送出的礼物已经是贵重到不加掩饰的、诚恳的求婚意图,亲戚们都把女孩的行为当作及时抓住这个金大腿,没有人会说她不淑女,就连维泰利夫妇这次也没有数落,只有文森佐逮着女孩调侃。
但这与阿波罗妮娅的本意相去甚远,答应求婚后,结婚就要安排上日程,本来拉长的时间线骤然又缩短了。
别看她在迈克尔面前依旧自然从容,这件事却困扰得她睡不好觉了。
女孩叹了口气。
“你还有什么苦恼的?”文森佐拿起一块披萨,挤眉弄眼地,学着小妹的动作做作地把手放在锁骨,声音娇气,“好看吗?好看~”
阿波罗妮娅差点把叉子戳进他嗓子眼里,气得脸上浮起一层红色:“两天了!文森佐你够了!爸爸你管管他——”
维泰利敷衍地给了二儿子一下,眼底也不禁有了些笑意。要说对阿波罗妮娅答应了迈克尔这件事最喜闻乐见的,也就他们俩了。
妈妈没骂她算好的了,大哥马特奥是个闷葫芦。阿波罗妮娅找不到帮手,就重重哼了一声,恨恨插起一块牛肉。
她眼珠子一转:“最小的妹妹都要结婚了,我亲爱的哥哥,你的妻子在哪儿呢?”
她抬了抬下巴,扳回了一城似的乐滋滋咬了口牛肉,腮帮子随着舌头的轨迹一鼓一鼓的,像是示威一样。
文森佐一僵,马特奥默默低下了头。
果然,这句话一出,两个已经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立马遭到了父母的催婚。
文森佐告饶般举起手,无奈道:“镇上的姑娘个个漂亮,她们看不上我的。”马特奥赞同地点点头。
阿波罗妮娅哼笑一声,她才不相信呢。
往常和小姐妹们出去做事的时候,不少人隐晦地提起她的两位哥哥。维泰利有一家经营得当的咖啡馆兼酒馆,不愁吃穿,而他们也继承了父亲的粗犷和母亲的柔美,算不上多么英俊,却也足够硬朗帅气。
大哥哥马特奥虽然沉默寡言,但做事踏实认真,一身鼓鼓的腱子肉能吸引很多目光;二哥哥文森佐能说会道,堪称社交达人,笑起来还有一个小酒窝,比大哥哥还受欢迎。
她宁愿相信两个蠢货没感受到女孩们的爱意,也不信他们口中“看不上”的鬼话。
“你们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了?”阿波罗妮娅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两个哥哥。
“没有!”“没有。”
注意到马特奥的语气重了一分,阿波罗妮娅脑中灵光一闪。
她咽下口中的牛肉,放下刀叉擦了擦嘴,慢条斯理掰着手指数:“玛丽亚、罗萨莉娅、卡梅拉、塞菲拉娜——”
马特奥握着叉子的手肉眼可见地顿了一下,深色皮肤下透出不易察觉的暗红,阿波罗妮娅敏锐捕捉到这些变化,勾唇一笑。
她慢悠悠拿起叉子,看向文森佐时,有些不争气的嗔怪:“亲爱的二哥,你是准备打一辈子光棍吗?”
文森佐闻言,掌心托着下巴露出玩味的表情:“怎么?想给哥哥们做媒了?”
阿波罗妮娅果断道:“你想得美!”
视线扫过沉默干饭的马特奥,女孩脑海浮现出他听见塞菲拉娜名字时的羞意,虽然并不明显,但她那个锯嘴葫芦大哥能有这样的表现已经不言而喻了。
看来不需要麻烦迈克尔,塞菲拉娜的事情也可以解决。
阿波罗妮娅不由松了口气,看见了一丝希望。
……而且,如果马特奥和塞菲拉娜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