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这两天思虑太多,晚上又吹了风,身体一向很好的阿波罗妮娅窝在床上,发了低烧。
一大早维泰利夫人就去了教堂,为她祈祷。
过了两天,阿波罗妮娅才想清楚了似的,敢去面对被自己食了言的塞菲拉娜,和很有可能戳穿自己的迈克尔。
和塞菲拉娜相见是在去给本地男爵打扫别墅的路上。
阳光一如既往热烈,橘树林茂密而整齐,中间的小路被绿荫盖住,风一吹,树叶簌簌作响,凉爽而清香,空气中都是橘子未成熟的香味。
阿波罗妮娅和塞菲拉娜走在一起,还有几个同龄的姑娘,裹着黑衣的妇人牵着两个四五岁的女孩儿,通过这条道就是男爵的别墅了。
她们落在后面,阿波罗妮娅揪着裙摆,纠结得眉毛都快拧在一起了,怎么也说不出口。
反而是塞菲拉娜看出了她的窘迫,扑哧一笑:“怎么了?一向活泼的小阿波怎么像打了霜的茄子一样?”
“塞菲拉娜!”女孩仰起头,睫毛颤动两下又闪躲开,“对不起,关于马特奥我……”
“我知道的。”塞菲拉娜揉了揉女孩触感很浓密的头发,笑着说,“你能请动唐·托马西诺说服桑托退婚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了,至于马特奥……也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
说到后面,她的语气还是明显低沉了些,又很快振作起来,凑在阿波罗妮娅耳畔小声兴奋道,“唐那种人物,是你爸爸去说的,还是你未婚夫去说的?我都不敢相信有一天我也会跟那样的人物挂上钩。爸爸失去了一个女婿,都不敢说什么。”
“……什么?”滔滔不绝的话往耳朵里钻,阿波罗妮娅大脑一片空白,她觉得是不是自己这两天其实做了什么,但是失忆了。
塞菲拉娜撞了她一下:“别装作不知道。”
她注意着前面打闹的女孩儿,尤其耳朵向来很灵的中年妇女们,只匆匆扫了眼好友此刻懵圈的表情,皱了下眉,“真不知道啊?”
阿波罗妮娅此刻的表情有种很怪的空白感,尤其那双看着自己的大眼睛。
塞菲拉娜有点想笑,但还是说:“那看来是你未婚夫做的。妈妈之前从你相亲会上回来就说你那位未婚夫一定是个唐,虽然我只见过一面,但确实看起来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呢。”
“阿波拉,我真的很为你高兴。”
“……谢谢。”
大脑慢慢转过来,阿波罗妮娅慢腾腾的,才意识到:“所以你不会嫁给桑托了?”
塞菲拉娜无奈地耸了下肩,叹了口气后重重点头:“是!”
“你这两天发烧脑子烧坏了?”她戳了一下女孩的额头,牵住她的手,小跑着跟上前方的队伍,不然掉队太久会被骂的。
可能确实是烧坏了,阿波罗妮娅直到站在迈克尔面前的时候,还对塞菲拉娜给出的信息没有真实感。
日常的寒暄都忘记了,张口就是一句:“是你请的唐劝桑托退婚吗?”
迈克尔顿了一下,“是我。”
得到肯定后,阿波罗妮娅飘在空中的思绪才落地般有了实感。
完全想不到!
阿波罗妮娅像是第一次认识迈克尔似的,瞪大了小鹿般的双眼,清澈的眼底将那股诧异显得一清二楚。
毕竟她说起塞菲拉娜和桑托时,迈克尔只是听,看起来就是一副别人的私事与我无关的冷淡。更何况之后她还提醒了桑尼的事情,阿波罗妮娅觉得迈克尔肯定去关注桑尼和康妮去了,怎么还记得她的随口一提。
“为什么这么惊讶?”
女孩这副模样太鲜活可爱了,迈克尔眼尾染上笑意。眼睛深处却强压着一股翻滚着的沉重情绪,如同雷电暴雨天气下波涛汹涌的海面。
他的视线从阿波罗妮娅出现之后就一直钉在她身上,跟随着女孩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寸寸逡巡。
阿波罗妮娅不由自主吞咽了一下,脸颊有些发痒。
“我以为你不会在意这件事呢。”
女孩匆匆挪开对视的眼睛,走到咖啡馆露台桌边坐下。这回坐得端庄了些,没有往后靠,也没有往前探,像个僵硬的人偶。
这么多次见面,还是她第一次表现出局促。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是两天没见,迈克尔身上那股凌冽的攻击性几乎是没有掩藏地露了出来。
和他对视的那一眼,就像是一把匕首精准地洞穿所有伪装,将她从周遭的环境中剥离、孤立,再放大,堵住所有的退路,那股猛然袭来的压迫感太惊人了。
所以,他是不是猜出什么了?!
阿波罗妮娅心跳如擂,呼吸有一瞬间的急促,在迈克尔慢条斯理坐在她对面后,又强装镇定,弯起唇角附上一个阿波罗妮娅式的微笑。
“你生病那天,我来咖啡馆又听维泰利先生说起这件事,正好能帮上点忙。”
迈克尔双腿交叠靠坐在木椅,一只手随意搁在桌上,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目光沉静而来时,那份攻击性又悄无声息敛入了体内,甚至比之前还更温和一些,却看得阿波罗妮娅心里跳跳的、麻麻的。
女孩噢了一声,还是那个坐姿,只是动了动屁股,干巴巴道:“那、那桑托有没有什么反应。”
“没什么,他说自己会好好考虑。”
很敷衍的回答,但对黑手党“劝人”的手段一点不感兴趣的阿波罗妮娅也没有深究,只又噢了一声。
迈克尔垂眸压下眼底的晦暗,周身的气质再次柔缓了些。
他知道自己吓到女孩了,他不该那么急切的。
只是两天,压在心头的情绪淤积了两天。
当再次看见阿波罗妮娅的时候,这两天比之前的一个月还让他感到恍如隔世。
看见她的一瞬间,冲动就快要击溃他的理智。想把她强行抓在怀里,用双臂的力量和双唇的柔软去感知她的鲜活,呼吸、心跳、血液的流动,听她在耳边唤自己的名字。
想质问她重生是不是真的!
可是他知道这件事多么荒唐,也知道阿波罗妮娅不坦诚相待的顾虑,贸然去质问只会让女孩探出的触角缩进壳里。
时间很长,他可以慢慢来。
在必要的时候,迈克尔的耐心总是很好。
今天客人比较多,他们在店里坐了一会儿就让了位置,顺着咖啡馆前的这条路散步,维泰利夫人和几个妇人跟在后面。
八月中旬的西西里,路边鲜花绚丽绽放,柠檬和橘子的味道在整个岛上飘荡,入眼所及每一处色彩都鲜艳得美好。
面对看了十八年的景色,阿波罗妮娅还是有种卸下心头重担的松快,想迈开腿跑一跑,去感受风,感受追逐阳光的喘息,那会让她更体会到生命的真实。
但妈妈还在后面呢。
她有点泄气,一边走,一边踢路边的石子儿。迈克尔的体温隔着一拳的距离隐隐约约传过来,热意像是弥散后拥抱而来,让她皮肤升起点点燥热。
“……迈克尔,上次我说那个故事,你觉得会发生在你们家吗?”
在心里做了很久的斗争,阿波罗妮娅还是问出了口。声音轻轻的,像是被风一吹就飘走了似的。
塞菲拉娜的事情算是解决了,但迈克尔一直没有提桑尼的事情,她不确定迈克尔是没有察觉到她的提醒,还是已经知道什么不方便说。
其实不管是哪一个,她做到了提醒的义务算是仁至义尽了,今天再提起就显得太刻意,再迟钝的人都会觉得不对劲的。
但生命的重量驱使着她再努力努力。
“会吗?”
阿波罗妮娅抬起头,那双眼睛是阳光可以照到底的晶亮,就算是闪躲和紧张,也光明得一览无余。
迈克尔心头涌上一股暖流,那种被熨烫后的妥帖又来了。
他看着她,眼神一如既往沉稳,是察觉不到什么深层情绪的,但话又说得很直白,咬字清晰。
“不会。我不会允许它发生。”
阿波罗妮娅的睫毛颤了一下,又听见他说,声音低沉柔和。
“谢谢你告诉我那个故事,给了我一些启发。就算远在西西里,我也会努力不让桑尼沦落到那样的下场。”
他的语气好像有点意味深长。
阿波罗妮娅收回眼神,继续盯着自己的脚尖,但不可置否的,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轻了不少。
松了一口气,她也不想去管迈克尔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了,遵从自己的内心扬起一个微笑:“那就再好不过了,要是有机会,我还想见见桑尼呢。”
迈克尔眸色一暗,一股裹着深重痛意的苦涩泛上舌根,被他咬着牙关狠狠压下。可那份被海浪重重拍打岩石的冲击却根本无法控制地贯穿他的心脏。
“会的,我会带你见他们的。”
风吹起他的头发,也将阿波罗妮娅一头黑藻般的秀发吹得凌乱飘逸,其中有一些调皮的发丝挠在美国年轻人的脸颊上、脖颈上,掠起丝丝痒意。
迈克尔抬起指尖想去触碰那柔软的发丝,最终还是忍住了。
如果女孩真的是被炸死后重生而来,那她是多么爱他、多么有勇气,才会选择再次接受他的求爱;她是多么善良、多么单纯,才会冒着暴露的风险,去救远在美国未曾蒙面的康妮和桑尼。
如果不是,那她此刻自然而然地畅想与他家人见面的未来,又倾注了多少爱意。
他的眼神太灼热,阿波罗妮娅又有种被看穿的慌乱,她忍了忍,没忍住,抬头瞪了一下迈克尔:“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迈克尔很快挪开目光,安抚性的递出一个微笑:“抱歉。”
从善如流的歉意倒显得自己太小气了,阿波罗妮娅下意识抬手就要揍他一下,还没落到人身上,就被抓住了手。
迈克尔低着头,在她耳边轻声提醒:“你妈妈还在后面呢。”
温热的吐息洒在耳畔,隐隐的笑意随着声带的震动传入大脑,抓握的手一触即分,可那份干燥有力的覆盖感却像有生命一样激起电流般的酥痒。
阿波罗妮娅噔噔噔往前跑了两步,热红的脸蛋在西西里的太阳下更加肆意地涌起高温。
她往后一瞧,母亲和相熟的几个亲戚正抬起头来,视线扫过时,又默契地挪开,继续之前的交谈。
可阿波罗妮娅分明看见了妈妈眼里的调侃!
于是她又怒瞪了一眼从容不迫的美国人。
迈克尔像是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只是挑了一下眉头,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半晌,才在女孩气得咬牙后,认输般叹了口气。
“如果不想亲戚们跟着,你就得嫁给我了。”他低沉的嗓音有魅力极了,目光不加掩饰地落在阿波罗妮娅的侧脸,如情人的手缓而深刻地探着。
“那你就好好等着吧!”
像是故意要找回场子,阿波罗妮娅骄傲地抬起下颌,修长的脖颈从朴素的长裙中伸出来,活似一个难缠的小公主。
迈克尔当然愿意给她公主的待遇,低低笑了一下:“好吧。那总得给我一个时间限制,还要努力多久才允许娶你呢?”
阿波罗妮娅哼了一声,恩赐一般随口道:“至少两个月吧。”
“两个月吗。”
反问的语气轻得像陈述句下的呢喃,阿波罗妮娅这才从被调笑的恼意中挣脱出来,心头猛地一跳。
她仰起头,缓缓看向身旁的男人。
迈克尔弯眉一笑:“两个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