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避开目光,不能再多看一眼,却鬼使神差一般,道了一句:“相逢不如偶遇,既如此,便同赏这元夜花灯去,大抵还是不错的。”
他言罢,矜持转过脸,负手而行,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
虽然道长戴着面具,看不出他的神态,但傅棠梨就是能从他的姿势和眼神中分辨出他的意思。
那是叫她跟上。
傅棠梨料想不到他竟有此雅兴,她微怔了一下,旋即笑了笑,吩咐胭脂自去茶楼坐着休息,她则拾起步子,跟上玄衍。
“这年节过得真快,仿佛昨日还是除夕,转眼就到元夜了。”她说话的时候,语气从容又优雅,不疾不徐,尾调上却带了一点婉转的意味,好听得很,“除夕时叫人送过去的点心,口味可还行?”
不太行。玄衍这么想着,却依旧淡定地应了一句:“尚可。”
傅棠梨神态自然,颔首道:“道长的平安符画得也尚可,我贴在房门口了,新春大吉,托您的福,祈愿今岁诸事平安顺遂。”
玄衍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在这满街花灯照影下,他的目光是温和的。
两个人慢慢走着,一前一后,离得不太近、也不太远,恪守礼仪,又有着微妙的融洽。
傅棠梨看着路边一盏盏漂亮的花灯,有时闲语两句,玄衍顶多应答一二字,或者只是一个“嗯”,而这街市热闹欢快,喧嚣之声不绝,如此就够了,不需有太多言语。
再多走两步,傅棠梨见街边有一小摊,一白发老叟在贩卖糖画,两个小童刚刚拿到新鲜的老虎和老鹰,十分开心,蹦蹦跳跳地从傅棠梨的身边跑过去了,撒下一串清脆的笑声,惹得她心里一阵痒痒。
自从回到长安后,她就不曾玩闹过了,这会儿被勾起了兴致,过去在糖画摊子上探头看了一圈。
老叟看过去年纪很大了,手艺却极好,架子上插着做好的凤凰、飞龙并公鸡等各类花色,尽皆精美,惟妙惟肖。
“老人家,您还能画些什么?”傅棠梨笑问道。
“只要小娘子喜欢,老头子我什么都能画。”老叟殷勤地回道。
“什么都能画呀?”傅棠梨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或许又存了一点捉弄的心思,她朝后面招了招手,“道长,劳烦您过来一下。”
玄衍走了过来。
他身形如青松,气势如山岳,高而宽硕,往那一站,阴影笼罩下来,几乎把小摊子全部遮住了。
老叟有些畏惧,说话的声音一下变得小了:“二位,要买我的糖画吗,看中哪个?”
傅棠梨客客气气地和玄衍商量:“寻常花色我都看腻味了,今儿想叫老人家给我画一个神仙,正好呢,您道骨仙风,端的就是神仙模样,照着您来画,可以吗?”
玄衍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声音,像是冷哼,又像是轻轻地笑了一下,他站在那里没有动。
那大抵就是同意的。
傅棠梨便转而对老叟道:“如此,就劳烦老人家,按着这位道长的模样,给我画一个神仙。”
玄衍岿然不动,沉默地站在那里。元宵赏灯时节,街头亦有不少人带着各色花样的面具,本是游戏之意,独他的面具是青铜的,雕刻的容颜冰冷生硬,如同山庙中供奉的泥塑,森冷而怪诞。
老叟咽了一下口水,战战兢兢:“神、神仙,长这样吗?”
傅棠梨也觉得有些不对,笑道:“若不然,道长把面具摘了吧,这么戴着,确实不像神仙了。”
当下月色正好,花灯胜景,应是欢庆祥和之夜,且容她胡闹一回,玄衍沉默了一下,摘下面具。
眉似剑刃斜飞,目若瀚海朗星,花灯璀璨,光影交错,仿佛浓墨重彩勾勒出他的面容,俊美近乎于天人。
老叟被玄衍的气度容形所震慑,愣神了片刻,不敢怠慢,打点起十二分精神,熬煮糖汁,很快用小勺画出了一个仙人。
那仙人不过一个巴掌大小,穿着飘逸的道袍,脚踏祥云,虽然眉眼不甚清晰,但形体修长,姿势高傲,活脱脱就是玄衍当下的情态,做得还是很有些神似的。
傅棠梨很是满意,拿起来在手里看了又看,对玄衍道:“这个小糖人很漂亮,归我了,道长想要吗,叫老人家给你再做一个,可好?”
玄衍并不言语,他从袖子摸出一块碎银子,随手丢在老叟的摊上,转头走了。
傅棠梨追了上去,迈着小碎步跟在他身后,诚恳地问道:“真的不要?”
哪怕是在玄衍年幼的时候,也未曾对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有过兴趣,他不太明白这个女郎为何如此欢喜,但他并没有生出不耐或者不悦的情绪,反而语气平和,甚至有点像在哄她。
“不要,你自己玩去。”
“哦。”傅棠梨抿了抿嘴唇,轻轻地晃了晃了手里的糖人,“那我吃掉了。”
她把小糖人放到唇边,却犹豫了一下,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看了看小糖人,又看了看玄衍。
她眼中促狭的意味过于明显了。
玄衍面无表情:“不要看,那个不是我。”
傅棠梨的嘴角翘得更高了,露出了两个小小的酒窝,她低头端详着小糖人,委实有点苦恼了,一口下去咬哪里呢?
道长的头?福生无量天尊,不敢,不敢,真不敢。
她又偷偷地看了玄衍一眼。
玄衍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妙了,目光如剑,严厉地望着她。
傅棠梨想了半天,在小糖人的肩膀上轻轻地啃了一下,她自己就忍不住,笑了起来:“道长……很甜。”
或许有糖汁沾上了她的嘴唇,湿漉漉的,泛着水光,宛如樱桃,是的,四月天枝头刚刚结出的,鲜红的,饱满的樱桃。
很甜吗?
“说什么胡话,那个不是我。”玄衍的神情更加严肃了,立即将目光移开。
他有一种荒诞的错觉,肩膀开始痒了起来,像是小虫子爬过去,摸不到痕迹,却叫人难耐,晚间东风徐来,身体有些热,连手心都微微地出了一点汗。
她在说什么?有意或是无意?一念及此,他突然有些心绪不宁,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加快脚步走开。
路上行人络绎不绝,结伴谈笑,又有摊贩大声叫卖着各种杂货小物,一片喧哗,上有明月如盘,下有灯火如星辰,天上人间浑然一体。
傅棠梨手里拿着小糖人,用轻盈的语气道:“我想去崇业坊,过会儿那边要放烟火,听说去年也是有的,那时候父亲带着妹妹一块儿过去,我不好跟着他们,很是遗憾,今年一定要好好地瞧一瞧,长安富庶,这些花样比渭州那边似乎强些。”
她终究年少,平日固然稳重,这会儿也掩饰不住活泼的好奇心。
玄衍没有说什么,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他负着手,依旧是矜持而清冷的神态,调转了方向,朝崇业坊的那边走去。
傅棠梨微笑着跟在后面:“道长认得路吗?这长安的街道我还不太熟呢。”
街头的百姓大多也要赶去崇业坊观看烟火,携家带口,老少妇孺皆出行,行人越来越多,又有诸多富豪官宦人家驾着马车过来,路也越来越挤了。
玄衍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素好清静,在长安时多居于深山,眼下这般人声鼎沸,令他的眉头不由自主皱了一下。
傅棠梨突然又开口:“罢了,不去了。”
玄衍回头看了她一下。
“人多,杂乱,道长不喜。”她顿了一下,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也不喜。”
玄衍淡然道:“无妨。”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远处的天空中升起一团烟火,如同在夜幕下绽放开的巨大花朵,绚烂夺目。
傅棠梨情不自禁地抬头望去。
百姓们欢呼起来。
但是,旋即,那边传来的隐约的吵杂声,有人惊恐地在叫喊:“烟火偏了,前面、前面走水了……”
玄衍收住脚步,警觉地抬头望了一眼,他身形格外高大,视野也格外开阔,看见崇业坊的方向似乎有些异动。
他立即伸手,抓住了傅棠梨的胳膊,沉声道:“回头。”
已经来不及了,那一团烟火后夜空再没了动静,但“走水”的呼叫声越来越大,一个人喊着,就有许多人跟着,街上处处是花灯,灯火摇曳,分辨不出何处是真假。
只在顷刻之间,人群炸开了锅,百姓们试图退后,但左右人山人海,完全无从脱身,众人情急起来,拼命地互相推搡着。
很快有人被挤得跌倒在地,大声哀嚎,却惹得情势更乱,一时间,呼儿声、喊娘声、叫骂声、孩童啼哭声,种种不绝于耳,所有人都在逃窜,慌不择路,拥挤着,越来越多的人跌倒,而后有人踩踏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