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手中的火光,江寻发现面前至少有五六个人。
他们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污损破败到了极点,仅仅不至于沦为衣不蔽体的程度。溃烂陈旧的绷带将整颗脑袋甚至全身都团团包住,只在口鼻两处留了点缝隙。
在火光的映衬下,这些无面之人个个瘦骨嶙峋,似乎已经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中呆了许久,才会对携带着光源的江寻异常敏感。在这个黑暗的夹缝中,他们或坐或躺,似乎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对忽然闯入的江寻发出异议,因此只是一齐默默注视着他。
看着这些从不同方向转向自己的脑袋,江寻有一种误入了某处动物聚集的巢穴的既视感。
盯着他看了一会,他们好像就对江寻失去了兴趣。那些朝向他的头颅,又重新低垂下去。
站在他们面前,江寻才发现其中一些人似乎在低声说些什么。
“......还有多久......”
“外面......成功了吗......”
“是那个孩子......这么大了。”
那些切切察察的私语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片刻后又归于沉寂。
没等江寻开口询问,先前那个嘶哑的声音又从他的身后传来,
“向前走吧,这里不是你该停留的地方。”
江寻猛地转身,火光照亮了眼前的景象:这条通道竟不止这一个向内凹进的空间,正对着他跌进来的空间对面,便是另一处无面人聚集的“洞穴”。而那个一直和他对话的声音便来自一个蜷缩在对面黑洞洞的巢穴中的无面人,此刻他正抱腿屈膝靠坐在洞口的石壁处,微微将头转向江寻,向他劝说道。
已经搞不清楚当前状况的江寻气若游丝:“......你们到底是谁?”
那个无面人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依旧答非所问:“寒香寻还没有告诉你......你走吧,继续向前,不要踩到机关惊动他们了。”
无奈之下,得不到答案的江寻只能摸着墙边,继续往前蹭,这次他十分注意脚下免得再被绊倒。
向前摸索了一阵后,前方隐隐约约传来模糊的亮光。一定要搞清楚这井底下到底是怎么回事,抱着这样的想法,江寻向着那处微微闪烁的亮光加快了脚步。
凑近后,他才发现传来亮光的是一处向下的洞口,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他又从洞口跳了下去,下坠间,脑海中闪现出一条模糊的念头:
怎么总觉得最近尽是在钻地道了......
落地之后,眼前仍然是一条不算宽阔的石砌地道,不同的是,比起上面那处漆黑一片的通道,这里看起来要干净明亮许多。墙壁上固定着燃烧的火把,不仅赶走了盘踞于此的黑暗,还带来了些许温暖和干燥,将周身的阴冷驱散了不少。
从洞口跳下来的江寻面前是一扇紧紧闭合的石门。他走上前,伸手用劲去推,沉重的门板摩擦地面传来石头碾过泥土的沉闷响声,扬起的尘土让他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十分宽敞的房间,石墙上的火把让江寻可以清楚的看见房间内部的陈设:
正中间是一个宽大到让一个成年人躺上去也绰绰有余的木台,木台上铺着一张原本应当是白色,现在却布满了油印与脏污的布单。似乎是为了映证他的猜想一般,布单上的油污令人不安的组成了一个人形的痕迹。木台上还摆放着一个烛台、一些刀具,以及插在一个布袋中的、一些眼熟的工具。
“这些工具......”江寻喃喃道,“和天叔随身携带的那套手术器具好像啊......”
唯一不同的便是这些工具似乎已经弃置许久,早已蒙了尘。
木台旁边,一个有一人多高的木架,除了地下的灰尘,木架上还挂着几张诡异的画,每一幅都用墨块染出了肖似人面五官的作品。这些画看起来是由十分轻薄的材质画就的,被他走过时带起的气流掀起,微微颤动。
不对,这不是什么画!
定睛一看后,江寻感到后背窜起一股凉意,这一幅幅他本以为的“画”根本就是一张张人的面皮!
所谓的“墨块”分明是在五官的位置挖出的孔洞,此刻那一双双空洞的眼睛似乎正死死盯着他。
这该不会是真的人脸吧......江寻不禁连连后退。医馆二层囤积的财富与进账可疑的账本、布单上的人形、木台上的手术器具、这木架上的人面皮......
还有那些无面之人。
这井下的种种似乎逐渐联系起来,慢慢形成了一个有些惊悚的猜想。
“不会吧......天叔在给人做换脸的手术吗?可这和寒姨又有什么关系?”
江寻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巨大的信息量让他有些头晕目眩。此刻他已经无心顾暇墙边那些诡谲的人体模型、靠在门边的几层烛台架以及墙角那高大的储药柜。离开木台,晕头转向的他跌跌撞撞地靠近储药柜旁的书架,空荡荡的书架上唯一的一捆卷轴吸引了他的注意,急需新线索的江寻一把抓起卷轴,端详起来。
卷轴看起来十分精致,檀木的主轴放出一缕幽香。将缠绕固定整卷的红丝绸制成的别子解开后,一片白绫粘接着从右侧被陆续展开的纸张。出现在卷首第一列的便是清晰的四个娟秀的墨色字迹:
“洛神手记?”江寻在心中默念。
“......取其面,盈黄金五千两。”
“......改面术,术成,半月愈,盈黄金三千两。”
“......施易面术......术成,一月愈,盈黄金两万两。”
江寻在字里行间跳着浏览,易面......改面......等关键词接二连三的出现,木架上人面的真实性已无可置疑,巨大的利润让活人医馆里的那几个大木箱显得如此朴素。
最重要的是,
这些娟秀的字迹是如此熟悉,这卷典雅的卷轴主人是谁的答案可谓是呼之欲出。
“洛神......是寒姨?”
江寻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联系无面人的话,摆在面前的事实似乎已经不需要再猜测什么。
可那些长居地底的无面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不上是什么心情,江寻缓缓合上了卷轴,将其放回了木架。
房间的尽头还有一扇紧闭的石门。他抿抿唇,心想,既然都走到了此处,就一探到底吧。
这回石门的背后是一个更加宽敞的空间,而他似乎在这处房间的二层。除了一尊巨大的战神石像、一些堆积在角落的杂物,更加引人注意的是这处空间里也有一些无面人。不同的是,这些人似乎已经十分虚弱,即便方才江寻推门发出的沉闷响声也不曾吸引他们的注意,他们只是一动不动地卧倒在地。
江寻从二层一跃而下,落到房间内的一处空地上,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
“是你。你是来拿那个东西的吗?”
江寻转过身,看向同他说话的那个人。同样是已经许久不曾张口的嘶哑声线,不同的是面前的这个无面人看起来要清醒很多。他跪坐在一扇石门前,身上背着一个破旧的背包,看起来像是行伍之人的装扮,手上捧着一个不大却十分干净的红木匣子。
这个人也认识他?江寻有些慌乱地回答道:“呃,不......我只是......”
面前的人看了他半晌,似乎洞悉了什么,摇着头微微叹了口气,
“既然不是为那件事,走吧,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已经等了够久了,不差这一会......”
说罢,无面人便不再理会江寻,放下木匣后从怀中掏出一支笛子,将笛子抬起放至脸上的绷带为嘴唇留出的缝隙边,缓缓吹奏起来。
一曲如泣如诉却又婉转悠扬的笛音回响在空荡的房间中。
笛声流露出一股浓烈的思念,身边的无面人听到了这曲笛音,似乎又都恢复了些许气力,纷纷从地面上爬了起来,端正坐好,注视着吹奏的那个人。
然而江寻此时却已经无力感到惊讶。
他只感到当那曲异常熟稔的乐曲声响起后霎时头疼欲裂,剧烈的疼痛令他忍不住直直跪坐在地,一些细碎的画面迅速从他的脑海中闪回:
先是一个红衣女人提着镰刀,在血红与苍白交杂的混乱场景中冷笑着向他攻来。还没等他提剑自卫,画面就迅速切换到正在熊熊燃烧着的不羡仙。他在一片哭喊与尖叫声中茫然无措,眼睁睁看着周围熟悉的面孔接二连三地倒下,却不知为何动弹不得。
紧接着画面一次又一次破碎、重组,他看到一支发光的箭以慢动作射向红线,看到爆炸的酒窖里一个隐没在火光中的人影,看到一棵枯萎的梨树和自己浸满鲜血的双手......
江寻两眼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
眼前一片迷雾,意识混沌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若有若无的啜泣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