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裹着沉埋地底三年之久的湿闷,从烧成灰烬的学堂吹进富贵山庄的堂厅。
江湖之人议论纷纷,脸色都不好看。他们也没想到不过是凑了个富户庆典的热闹却牵扯出沉积旧案,更没想到此刻的走向不是借尸还魂,而是谋财害命。
“不可能……你胡说的……不可能!都是假的,你是骗子,你到底是谁,你不是祈澜,你是谁,你说什么我都不信,不要再装神弄鬼了,我不会招的!”
“有信为证,你是在惧怕这封信,还是惧怕这信背后的人?”
王先盛不可置信地盯着祈澜手里的信,他发狂地嘶吼,更想把信纸抢过来。王先盛脸上的青肿更加骇人,披头散发地在地上爬,就像阴间来的恶鬼,神经兮兮地重复着:“怎么会呢……都干净了,没人会知道的……你不会说的,你当初不是这么说的!你是骗子!我不会放过你的,我要杀了你!啊——”
封绝收回手,继续气定神闲地饮茶。
王先盛却再也没有了张牙舞爪的力气,瘫在地上死死地瞪着祈澜。他嘴里呜里胡鲁地絮叨着别人听不懂的话,也不知道是真的受刺激疯了还是在故意装傻试图逃避真相。
“诸位。”祈澜环视厅内众江湖门派,一开口就带了悲悯众生的苍凉,“我在刚拿到这封信时也不愿相信,世间竟有如此作恶之人。何况笺友镇上谁人不知富贵山庄,不知王庄主?如果真的有人敢顶名冒充,他就不担心一朝事情败露吗?就算是同胞兄弟,两个人也会相像至此,连亲近之人都没法分辨吗?”
长剑门门主叹息一声道:“多年前我曾来过此地,西南势险多寂寥,我不熟山路,当时被一伙人所救,后来才知道是富贵山庄的家丁。可惜当时王庄主不愿与江湖攀扯关系 ,我就没能上门致谢。”
花刀派掌门问:“那张兄此次前来,可是为了见王庄主一面?”
张常点头:“可惜这辈子终归是缘悭一面了。”
天水帮帮主一拍桌子,安慰道:“张兄不必伤心!王庄主仁善,既然不愿与江湖有牵扯,若是地下有灵,一定也不希望张兄为多年前的事遗憾。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这个冒牌货送进官府还以公道!”
王先盛还想垂死挣扎:“你们,你们不要听他一派胡言!他有证据吗?没有证据就来挑拨是非,是污蔑!是大大的污蔑!”
锦绣门门主是个急脾气,直接问祈澜:“祈三公子,有什么证据赶快拿出来吧,这老东西看着碍眼,早点解决我好回客栈。”
祈澜拿出帕子里的一枚戒指。
花旗门门主眼睛尖,一眼就了认出来:“云顶白玉子母戒!”
“花门主好眼力。”祈澜说,“这枚戒指的原主就是写信之人,富贵山庄王庄主的发妻。”
天水帮帮主一头雾水:“这个戒指可有玄妙之处?”
祈澜说:“云顶白玉子母戒是西南有名的定情之物,一组三件,丈夫一件,妻子一件,妻子手里的那一件可从其中关窍处拆开,故称为字母戒。这一枚就是从妻子的那枚戒指上下来的子戒,王夫人手上戴的就是母戒,而另一件则在王庄主的身上。”
花刀派掌门立马抓起王先盛的手看,上面翠玉扳指金镯不少,就是没有相像的云顶白玉戒指。
王先盛狡辩道:“戒指?什么戒指?根本就没有戒指!”
祈澜说:“确实不是戒指。”
众江湖人:“?”
祈澜睨了一眼暗自侥幸的王先盛,继续说:“因为王庄主把戒指改成了项链,在外面是看不出来的。”
王先盛:“!!!”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找证据倒是不难,把火烧的遗迹重新挖开就好,但那底下埋着不少枯骨,不光是王庄主的,还有镇上孩子们的,若是说挖就挖开,恐怕对镇上的百姓说不过去。
花旗门门主一想到那些无辜烧死的孩子们,眼眶就红了。
长剑门门主道:“恐怕要先说服百姓才行。”
是这个道理没错,但谁来呢?
“我来!”
众人纷纷看向厅外,一上了年纪的妇人款款走来。她身上穿的衣裳料子是前些年的款式,头上未着珠翠,只斜斜插了一支发簪,却一样能看出年轻时是个美人胚子。她迈过门槛矮身行礼,右手上的白玉戒指剔透闪亮。
“这位夫人是……?”
“富贵山庄庄主王先奉是我丈夫。”来人正是王先奉的发妻柳云容,她把戒指从粗糙的手指上摘下来,又走向祈澜,“现在我要把子戒放进母戒中,以此便可证明我信中真假。”
咔哒一声,子母戒严丝合缝相互嵌扣,柳云容又转身看向地上目瞪口呆的王先盛:“小叔叔三年未见,看来你报应不爽。三年前你将我困在后院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那日你没敢真将我杀死,一定很后悔吧?”
王先盛胸膛剧烈起伏,恨恨道:“当时你求我饶你一命,跪在我脚边苦苦哀求,嫂子肯定也记得吧?这三年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你,没想到养出来个白眼狼!早知道我就解决了你,去跟我的好大哥团聚!”
柳云容的手掌高高扬起,下一秒直直扇下来,粗糙的手指上带着皲裂的伤口,刮得王先盛又疼又辣,他被打得脖子都要抽筋,怎么也不会想到一直柔柔弱弱的长嫂如今力气这么大。
王先盛破口大骂:“贱人!”
啪!
“我当初怎么就没弄死你!”
啪!
“你打我也见不到大哥,他早就死了!”王先盛脸色紫涨,突然“哇”一口黑血吐出来,再也骂不出声。他年逾五十,这两日接连被揍,眼下又被扇的眼冒金星,身体早就扛不住了。
“夫人不要伤了手,请上座。”祈澜让出自己的位子,宽慰道,“若是要把那片焦地挖开,必定是对遗属的二次伤害。现在事情还未完全解决,也许会有更和缓的方法。”
在场的其他人也都疑惑,什么意思?
祈澜抱起手臂 ,眼神瞥向王大三人:“我想,你们大概能猜到我要问什么。”
“……”
封绝忽然起身,陪着祈澜站在王夫人两侧。冰冷的寒气犹如实体包裹住整个堂厅,王大他们垂着脑袋恨不得钻进地里,生怕被抓住小辫子露出马脚。
而且与一直和颜悦色的祈澜不同,封绝纵是再平易近人也是带着贵气威压的,不然在场众多的江湖门派里也不至于只一个长剑门门主敢上前说话。
祈澜嘴角一扬,心说自己也算是狐假虎威了一把。他终于放过恨不得把脚面盯穿的王大几人,缓缓开口道:“还有一个疑点是,你们为何口口声声说死去的是王庄主的同胞弟弟,眼前的这位就是王庄主?”
“……”王大等人面面相觑,显然没想到祈澜会突然发问。
祈澜道:“还记得你们初次陈述冤情时,第一句说的是什么吗?”那日几人几番上门,终于被祈澜请进了客栈楼上,王大带着两人一进门就开始嚎啕。
“你们说的是,富贵山庄的王先奉是个畜牲,他迫害同乡,还糟蹋了你们的孩子。”
“……”
王大他们显然也想起来了,脸色并不好看。
祈澜继续说:“想不起来也无妨,毕竟也过了很多天。刚才你们说的字字句句可还没过去半个时辰,总不至于刚说完就忘记。”
“王大,你几日前在跟我陈述冤屈时尚且能点出王庄主的大名,为何现在面对已成为众矢之的始作俑者时,却要口口声声称呼他为王庄主?你说你要告发富贵山庄王庄主纵容胞弟强占民女,说他是个欺负还未及笄幼女的老不死。这个‘他’指的是谁?是你口中王庄主的胞弟,还是眼前这位假冒的王庄主?”
王大扑通一声,腿一软就跪地上了。
祈澜继续死亡点名:“胡三,你刚才怒气冲冲地替刘二发言,说王庄主的胞弟死得好,你如此言之凿凿又义愤填膺,为何在刚进来时一言不发,恨不得躲到门外不进来?如果不是王大误踢到你身上的那一脚,你又会说什么?”
胡三惊慌抬头,连忙辩解:“我,我不知道他不是王庄主,是他自己说的!他说自己是富贵山庄的王庄主,我们只能相信啊!公子明鉴,我们平头百姓哪里知道他是真的假的。”
祈澜一笑:“倒是亲民,什么情况下他还要特意跟你们自我介绍他是王庄主?刚刚他在看见你们的时候,还要喊一句你们来干什么,生怕让我们觉得你们互相不认识。”
胡□□应过来,额头都是冷汗,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祈澜又转向刘二:“你知道我要问你什么吗?”
刘二喃喃:“我刚才没说他就是王庄主,只说了三年前的大火。”
“是啊,你的发言最正常,但就是因为太正常才不正常。”祈澜眼神凌厉,“你的亲生孩子被坏人侵犯,刚刚种种证据都表明眼前这个冒牌货就是伤害你家幼女的凶手,我们这些外人尚且都伤心愤怒,你竟然还能面不改色地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刘二,沉埋三年的真相终于沉雪,你就没有想说的吗?”
江湖人瞬间恍然。对啊,刚才就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原来是这样!诶等等,封公子怎么如此淡定?众人捅捅咕咕都不敢主动开口,长剑门门主只得上前打头阵:“封老弟可是早就注意到了?”
封绝负手而立,沉声道:“祈三公子提醒了我。”
当时祈澜说主动害人有主动害人的罪行,包庇有包庇的罚法。
那时封绝就意识到,祈澜留了一个话口——如果主动害人指的是本该死去的王先盛,而真正的王庄主就算是真的纵容包庇也早就死在了火场里,那眼下又会是谁来领包庇的罪罚?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这三个人不是受害者,而是合谋的帮凶。
祈澜冷声道:“虎毒不食子,也不知王先盛许诺了你们什么条件,让你连女儿都舍了出去。那场大火让你的孩子没了利用价值,恐怕连你自己都成了王先盛的弃子。至于你们两个,是帮凶还是包庇,就等着官府发落吧。”
众人静默,心里像堵了一团浸满了水的棉花。
祈澜跨过门栏走到院内,外面骄阳似火,阳光刺得人眼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