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廷宴抬眸望向谢景文,神情散漫慵懒:“现在,谢小姐能跟我解释一下了吗?”
谢景文将摘下面衣,一身黑衣显得脖颈较之平常更加白皙,眉眼间沾染了雾气。
她在碑前蹲坐下,收敛起悲凉神色,放下胭脂花说:“御史大人想必已经知晓如霜究竟是死于谁手。”
她点上一炷香缓缓说道:“元兴五年夏日,臣女斋日时就宿在栖云寺,三更天臣女听到贞女堂有些许打斗声,我便谎称外面走水,屋里的歹人听到屋外来了人方才落荒而逃。我到时,如霜已经没了气息。”
陈廷宴让赵永将火烛递来,借着烛火点燃一炷香,学着她的模样静静插入香炉之中。
烟雾缭绕之中,他问她:“那为何你瞒着所有人,把她葬在此处?”
他不是不愿相信她,只是不明白她为何把枉死的友人葬在山阴,除她之外,无人祭拜。
“她曾说过艳羡空中飞鸟,宿于山水间。我便把她的尸骨带到这凤凰山阴处埋下,这里到了春天,春和景明,一碧万顷,是她喜欢的地方。我不是没想过为她讨回公道,可是就连大人接手此案不久,就已经发现郡守夫人与大理寺卿之女卫如霜并非同一人,卫家、郭家又怎会不加调查就相信她的一家之言?”
她摇头嗤笑一声:“ 所以我就算有心替如霜讨回公道,又该向谁讨?郡守一家,还是郭卫两家?”
看到她眼眸沉了下来,陈廷宴皱起眉头接过她的话说:“所以你藏起她的尸首,一步步引导我发现郡守夫人的疑点,再书信告诉郡守夫人如霜的尸骨被藏在贞女堂中,让她慌乱之下自乱阵脚,我说的对吗?”
“御史大人,我承认从前确实对你有所欺瞒,可这也是无计可施之下的无奈之举,还望大人海涵。”
她双手轻轻交叠于腹前,膝盖微弯,深深鞠了一躬:“臣女素闻大人清明公正,上任御史台的第一日就不顾上京世家施压,带兵将郭卫两家押入大牢。大人高义,臣女相信大人这次也会如实上禀天听,让曹郡守一家得到应有惩治的,是吗?”
若是从前,她无需同旁人虚以委蛇、步步紧逼,直接命洛水阁的隐娘们暗地里解决。只是这件事唯有他陈廷宴能帮她。她,现在还需要他。
“贪墨一案,事关大祁黎民百姓,我自会秉公办理。只是卫家二小姐死得不明不白,官府都不曾备案,若是想要为其翻案,恐怕就连文康公都不能帮你,我又能做什么……”他气定神闲地站着,仿佛在等着她开口。
谢景文明白筹码是用来交换的,便开口道:“大人想要什么?但凡是臣女力之所及,定当帮大人拿到!”
“我要你,”他顿了顿,徐徐抬头,一双温和而又平静的眸子在夜色中荡漾,“我要你帮我拿到曹郡守贪污所得来的粮草财物。谢家小姐手段如此高明,这件事想必也是信手拈来。”
一阵凉风吹过,雨丝倾斜而下,划过谢景文的脸颊,她颤了颤身子。
细雨继而淅沥有声,渐成滂沱之势。
雨声之中,他只听到她淡淡的一句“好”。
他这番话倒是提醒了她,虽然这几日他们一路查案,但他是上京那位钦定的监察御史,圣眷正浓。而她肩负叔公交给她的复国大任,各为其主,他们之间终究不算同路人,这几日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她摇了摇头,还是当断则断为好。同道殊途,比分道扬镳更决绝。
不过既是各为其道,她再加一个条件也不过分,她转而说道:“不过我若帮了大人,还望届时大人把郡守夫人交给臣女,由臣女处置。”
谢景文衣衫渐湿,雨水顺着耳边青丝滑落。陈廷宴脱下了身上的披风围在她身上,淡漠地说:“好,我答应你。雨下大了,小姐请回吧。”
翠林撑着一柄油纸伞等在马车跟前,一脸焦急。看着自家小姐从雨中走来,她赶忙跑上前,为她撑伞。
“小姐,怎的这次停留如此之久?”
“碰到了故友,闲聊片刻。”
故友?
翠林向谢景文身后望去,杂草丛生,碎石遍地,山谷传来的风声呜咽。
这种地方碰上,故友?她不由瑟缩了下脖子。
谢景文踏入院子的那一刻,便看到一道瘦弱的身影正端坐在在门前的一个矮墩上。羡安面无表情、脊背笔直,像是从砚山台刚受完训,又像极了阿禮养的小宠旺旺。
谢景文觉得有些好笑,便上前俯下身子问他:“下雨了,为何在这儿蹲坐着?”
“小姐让我修窗子,羡安已经修好了。舒珩大人交代过,不得传唤不许进入小姐的闺房,只可在门外候着。”黝黑的皮肤上倒是嵌了双炯炯有神的瞳仁,直勾勾地盯着人看,更像一只听话的小犬了。
她侧过身子不着痕迹地偷笑了一下,回头嘱咐道:“翠林,给他腾出院子里厢房的耳房腾出来睡下吧。”
翠林将伞收起,抖落下了许多雨水,回了声“是”。
虽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下来了,但她瞧着小姐的新侍卫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的练家子,个头不大也就算了,偏偏还像个小鸡崽似的脸上也掐不出肉来,像是砚山台的人怕小姐不听令于主上而派来的,定是没有半分功力!
小姐为了砚山洛水做了不少暗地里的任务,劳心劳神的却还是被怀疑这、怀疑那。想到这儿,她不免心生了几分怨气,转瞬将怒火发泄到了这小侍卫身上,在带他去耳房的路上狠狠向后踩了一脚。
却没想到,小侍卫竟若无其事地躲开了,只剩下她的脚扑了空,重重地落在碎石地上。
“你!”翠林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捂着脚吃痛地叫了声。
“翠林姐姐,可是这边?”羡安这个罪魁祸首装作没事人一样继续向前自顾自地走着。
翠林自认武艺不差,跟在小姐身边也学了不少毒门绝技。这人能轻松避开她的突袭想必也是有武艺傍身,看来砚山台那边还是上了心的,所以纵使吃痛她也只好忍着,免得伤了和气。
她转脸换了个笑容,只有眼角藏了分厌恶,她咬牙切齿地笑道:“没错,耳房我已让小丫头们收拾好了,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同我说。”
羡安环顾四周,说:“我需要一把竹椅、笔墨纸砚和兰锜,”他按着手上的剑说,“放我的刀剑。”
翠林嘴角微微抽动,她只不过客气问一句,他倒是一点儿也不客气。
突然,他肚子咕噜噜空响了一声。
他黝黑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翠林姐姐,可否再给我来八两米饭,再加两个饼。我肚子有点饿了。”
翠林无奈扶额,舒珩大人果真是假公济私,心里定是还记恨着从前小姐调动砚山台侍卫的事,所以故意派了个饭桶来吃垮谢家。
时间忽忽地过了几日,谢景文仍是不急不忙地在宅子里等着。这些天来,羡安已经熟悉了在谢府整日里打杂的活儿,得闲了就静坐庭院里盯着人员出入,谢景文去哪儿他都要跟着。
终于这日风和日丽,丽华悄悄潜入院子,和羡安擦肩而过。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舒珩大人叮嘱他要盯紧了此人,她虽然隶属洛水,私下却接手阁外的差事。
今日她来,小姐不知又要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丽华进来时,谢景文正一手捧着书卷,一手端着安逸送的大补汤药嘬着。
看似惬意,但是没人知道单喝这药实在是难以下咽,背地里苦得她龇牙咧嘴的,桌上摆的各式各样的蜜饯都不顶用,也只有干些别的事消磨着,才勉强下咽。
翠林这些日子一直劝她改喝陈廷宴送的药酒,入口微甜,还有回甘之滋。
但喝酒实在误事,留给她找曹家藏匿的财宝的时间不多了,万万不能因着饮酒耽误了时机。
她见丽华进来,合上书卷,坐起身来问:“丽华,可是拿到了曹家的请帖?”
丽华递上函帖给谢景文细细查看,解释道:“回小姐,知县大人嫡女方容方小姐染上了重疾,无法赴宴,这便是她的请帖。”
谢景文点点头,曹郡守自从治水患被父亲发现贪污朝廷拨款以来,便像做贼心虚般喝谢家不相往来,若不是采取这种方法,想要进入郡守府邸真真是难上加难。
这次若不是正巧赶上了曹郡守胞妹的千金寿,以曹郡守的低调作风,一只苍蝇都飞不进郡守府第。
只不过这方容可不是好相与的,想让她心甘情愿地送出点什么简直是痴人说梦。
“你是如何拿到方容手上的请柬的?”
丽华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神色:“镜湖水患期间,方小姐抵押出去一把古琴,据说是她已逝兄长所赠,极其宝贝。但这琴在买卖市场上走过一轮就销声匿迹了,正巧那日我在洛水阁小仓库一角瞥见了,便偷了出来拿上门去交易,方小姐二话不说就把请柬给我了,还替咱们同她好友曹郡守妹妹说了几句好话,索性将这请柬改成了小姐的名字,让咱们名正言顺地进去。”
谢景文了然地点了点头说:“是了,洛水阁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平日里收集这些贵人们珍贵的物件也就是为了最后交易的这一刻。做得不错,丽华。”
丽华第一次听到小姐的夸赞,脸上的笑意难藏。
出府赴宴前,谢景文猛地从窗口瞧见院子里阴魂不散的羡安。她怎么就把他给忘了呢,若是让他跟着,就等同于让江泉叔公看着她胡闹。
谢景文眼睛骨碌碌转着,转眼便想出了个折磨他的新法子。
他走上前去,装作关心的模样问道:“羡安,砚山台可有教你识字?”
砚山台出来的人只习武术,头脑简单,她当然知道他尚且不会识文断字。
他果不其然挠头说着:“未曾。”
她故作不可置信的样子,惊叹道:“胡闹!跟在我身边的人若是连认字都不会,岂不是会让那些贵人们耻笑?今日就罚你在家中把《字书》《字汇》通读一遍,抄写三千字,回来我要检查,你可有异议?”
羡安自知是自己能力不够,便不做抗争地低着头应下。
谢景文长呼一口气,这就算是瞒过了。小孩儿就是好骗,会稽郡中的人家仆从里多的是不认字的,没想到她信口胡说的几句他竟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