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南厢房,空气中氤氲着酒气。
几杯药酒下肚,谢景文的脑袋已经嗡嗡得不听使唤,眼睛微闭,脸颊绯红,粉唇还在呢喃。
忽而她头歪向一侧,伏在桌案上昏睡过去。发簪滑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声,这道声音在空中悠扬传响……
她好似做了一个梦,好像回到了从前……
天明十年秋,她未及金钗之岁便由父亲和叔公领入学子监,成了皇子公主们的伴读。
初入学子监时,她被父亲单手牵着,觉得一切都很新奇有趣,好奇地张望。
果不其然,正像府里的崔妈妈说的那样,学子监门前长着三棵大槐树,连带着空气中都飘浮着一股幽香。
父亲说这三棵槐树是开国天子手植,寓意着三槐而立,三公并称。
监内,亦是雕龙画风,宽敞明亮。
从前只是受谢氏家学开蒙,见到学子监这样奢华的景象她不由睁大眼睛,喃喃自语着:“学子监原是这般漂亮啊……”
旁边几个穿着儒子服的学子双手叉腰,淡漠地看着他们这些不速之客。
听到这话,不知是谁先嗤笑了一句:“又来了个土包子!”他们便哄笑作一团。
饶是父亲还在一旁他们也毫不顾忌,那时她便知道这群学子监的学生不是她所能招惹的。
太子一脉势单力薄,外戚淳于氏一族仰仗贵妃娘娘的鼻息,得宠当道。
纵使父亲曾官职宰丞,现在更是太子太傅,他们也是不将父亲叔公等一介外臣放在眼里的,更何况是她呢……
只不过几日,她便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
说的好听点叫皇室伴读,说的难听些,不过是让他们这些未来有望成为能臣将相、贤妻命妇的娃娃们从小学着如何伏首称臣、甘愿作配而已。
以臣子嫡亲血脉为质,学子监不过是淳于氏打造的一座奢华些的牢笼。
隔壁家的付尚书家的嫡长子大付因生得圆润高大了些,就被他们唤作“大肥猪”成天吆来喝去地学猪叫、学猪爬。
更有甚者,让家中仆人盛了碗猪圈中的杂食命令他吃下……
尤叔家的小女儿尤三,性子从小就胆小怯懦,素来有惊悸之症,受不得惊吓。她对外戚淳于家的子孙言听计从、百般讨好。
可这群人,越是顺着他们,他们便愈发为所欲为……
那天她在学子监外等了许久也不见尤三的踪影,只看到淳于家的“小霸王”淳于池大摇大摆、满脸得意地从门前走过,她心觉不妙,就去找了监丞。
正逢淳于贵妃省亲,淳于府大办筵席。
白监丞早年是淳于家的门生,承了他们的恩得了个监丞的小官,如今更是淳于贵妃的大皇子一党。当时他正忙着写淳于府的拜帖,哪里顾得上找一个小姑娘。
听说有人来找,他已是满脸的不耐:“既已放学,监外之事就不归我管。”
说到这儿,白监丞抬了抬头,见来人是谢家的,更是绵里藏针,“我当是谁,素来听闻谢家小姐聪慧,我白某人愚不可及,帮不上谢家的忙,相信这点小事对谢家小姐来说不在话下……”
谢景文了然,这是记恨上她入学子监第一日驳辩他“以家世之显赫排座次之尊卑”的仇了。
监丞不理,她便只能病急乱投医地去寻安逸,安家与淳于家沾亲带故,万一安逸能知道些什么是非经过呢。
谁知找上门时安逸也是一脸茫然,但见她神情紧张,他也顾不上披件外衣就招呼了几个家仆去寻。
找到尤三时,已是二更天。深秋的风虽不寒彻,却也冷冽。她眼尾已经染上寒霜,瑟瑟发抖地窝在角落。
“他们竟把她骗到鬼巷!这群,这群什么都不懂的小崽子!”谢景文憋了半天没憋出什么腌臜话,但是心里却已经将那几人凌迟了千万遍。
见尤三双目无神的状貌,她转身就要去找淳于池理论。还是安逸一把拉住她,她才恢复了理智,当务之急还是要安抚好尤三。
其实也不怨她心急,望京城中众人皆知,九曲巷有九道弯,是京中“鬼巷”。传说几百年前一场大火将九曲巷十几户烧得精光,尸骨无存。从那之后,入夜后巷中时有抽泣吟鸣声。
尤三素有惊悸之症,他们将她身边的小丫鬟骗走,又抢走了尤三随身带的药。凡此种种,若是单论,自然可以当作巧合看待,可全放在一起,他们这分明是要尤三的命!
把尤三送回尤府后,她想到了个万全之策。
“你说什么!”安逸一脸惊愕。
谢景文歪头一笑,如果这些事叔公们不方便亲自动手,那不如由她解决。
于是一个月黑风高夜,她和安逸、大付他们把淳于池给绑了。
“你你你你们想做什么!我告诉你们,我爹可是当朝左丞相,我姑母是淳于贵妃!唔,你们要是敢对我不利,他们饶不了你们!”
蒙住了头还这么多话,她没忍住跳起来给了他一拳头。
谁知他反抗得更激烈了,“嗷嗷”地叫个不停。
他们只好趁着四下无人迅速把他抬上车,车轱辘在泥地上划过,留下一道轻轻的车辙印。
“你们要把我带到哪儿?我爹是左丞相,我姑母是呜呜呜呜……”见他同一套说辞还要再说一遍,谢景文往他嘴里胡乱塞了一块破布。
马车在九曲巷停下,他们把淳于池推进他锁尤三的屋子,每人都狠狠踹了他一脚,接着关门反锁。
待一切办成,她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
她谢景文从来都是有仇就报,淳于池就等着晚上吃着她精心准备的猪食,听着九曲巷女鬼的幽咽声入眠吧!
可事与愿违,她低估了淳于家对淳于池的宝贝程度。
没过几个时辰,淳于家家仆就顺着地上的车辙印寻到了自家小少爷。
不过,也不知是碍于颜面还是旁的缘由,淳于池咬牙切齿地否认了有人绑他来这儿的说辞,鼻青脸肿地说是自己一人来的,于是望京城盛传淳于氏小公子有夜访鬼巷的怪癖。
庆幸的是,回去之后淳于池不像从前那般喜欢作威作福了。在他的授意下,淳于家的子孙也都有所收敛,不过多为难大付、尤三他们了。
美中不足的一点,他仍是不肯放过她。
好像知道那件事的主谋是她一样,在学子监无论她说什么他都要驳上一句,无论她做什么他都要掺和一脚……
周夫子授课时讲到北方各郡大雪,各地难民蜂拥而至,对于他们的去留朝廷也是一筹莫展。夫子有意无意地提了她和淳于池两人作答。
淳于池还是一副公子哥的做派,说话也毫无顾及,直言说道:“为争一口吃食蜂拥入京,这些难民扰了望京城子民的安宁和清净。依学生所见,一旦开了收容难民的口子,他们便像江水般滔滔不绝,迟早会生出事端。我看合该将他们通通赶出去才是……”
这样罔顾百姓生死安危的言辞,换做旁人来说定是要遭人唾骂。
但他是淳于池,夫子沉吟片刻,也只是让他坐下重做考量。
“建安三年春,晅、宁二州大雪,沟洫复冰,草木不华。而后今年亦是大雪盈尺。陨霜杀桑,民不蚕,人多冻死。寥寥几字,却道遍许多百姓枯槁一生。望京城乃是天子脚下,上苍眷顾让你我都未曾经历这般彻骨之寒,只是未经他人难不劝他人善,他们从北方苦寒之地而来,我们万万不可将他们拒之门外,寒了他们的心。不过,依学生所见,一味大开城门收容难民也并非长久之策……”
周夫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谢家女娘有何想法?”
她微微拱手,“学生才疏学浅,只想到诸郡难民,其境各异,宜先按照其情状分类别之,而后再制定异策以应对。就比如,为妇孺老弱,朝廷可以出资设立养病坊,供以暂时的休养生息之所。而青壮年则可编入军籍,成立望京军以守城……”
周夫子赞赏道:“化险为夷,各得其所,此乃良策!”
虽然面上不显,但这段时间每次夫子上课,淳于池都要剑拔弩张地与她辩上许久。这次能让淳于池落于下风、哑口无言,她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学子监散学后,淳于池并不服气。他被小跟班包围着,在一旁状似不经意地说起:“这有什么可得意的!世人皆知儿郎读书方能成就大业,女娘就算再聪慧也不过相夫教子。谁不知道璃阳公主天资聪颖,深受先皇宠爱,可到了最后还不是远嫁梁国为质。咱们圣上即位后,那可是承继了南陈百年盛世,让无数百姓安居乐业……”
闻言,她涨红了脸:“若是没有璃阳公主,圣上……”圣上怎会安坐皇位?
若是他所说都是唬人的虚言,她自然不会生气。可偏偏他所说字字句句都是实话,女娘就算再聪慧也难逃困在后院了此一生的命运……
“你想说什么,圣上什么?”他向前走了一步,望向她的眼睛闪烁着狡黠的光亮。
原来是在这儿给她挖坑。
她强压心中怒火,笑着说:“圣上英明神武、宅心仁厚。虽然你嘛,才智不足,嘴笨心坏,但幸有一点与圣上相像。”
“哪一点?”
见他还有希冀的神情,她嗤笑着说:“都是男儿郎!”
看着他脸上不服气却还说不上来什么的表情,她笑得腹痛不已。
后来安逸随雍安伯去了陇西郡,两地相去甚远,他们只能书信往来。
在学子监的日子如同白马过隙,也不知从何时起,淳于池也像变了个性子般稳重了许多,为人谦和有礼、专心治学,圣上看好,夫子器重。
人人都说,长此以往他必定高中状元,成为南陈国的栋梁之材。
可世事无常,李氏叛军攻城那天让所有人精心编织的未来美梦都毁于一旦。
淳于氏一族虽因行事作风张扬跋扈,久遭诟病。但在城破之时,全族人誓死效忠,上下五百余口人全数丧命于敌人的刀剑之下。
淳于池也不例外。
濒死之时,他去看了她最后一眼。那时她正准备乔装去城西高岗墩台点燃烟火,让安伯伯和安逸速速回城,谁知一打开府中大门,倚靠在门外的淳于池就倒在她怀中。
他来时便已服毒,殷红的血从嘴角流出,自顾自地说着。
“从你踏入学子监的那天起,我便知道你就是阿爹口中与我门第相当,迟早要嫁与我为妻之人。可我不屑我不甘,我堂堂淳于氏嫡子为何要求娶你这么牙尖嘴利的小娘子?”
“是我亲手将你推离身边,让你和安逸越走越近……”
“可是文君,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唤你。文君,若是我能重活一世,我们有没有可能从头来过?”
她愣在原地,无所适从。她想把他带入府中救治,他却摇头拒绝。
淳于池告诉她,这是淳于氏的宿命,与君同在,与君共亡。
那是她第一次细细瞧他,从前总是在槐树上睥睨众生的少年没了从前的桀骜不驯,只剩下认命般无神的瞳孔死死盯着她,等着她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