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屿和蒋翊分道扬镳了。

当时车厢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沈秋屿说完那句话之后，整个空间的气氛像是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凝滞得近乎窒息。

他依旧保持着安静的姿态，目光直直落在蒋翊脸上，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动，仿佛要用这种极为冷静平淡的姿态，穿透蒋翊此刻故作镇定的伪装。

该说的话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没有其他多余的话语能够用来矫饰。即便蒋翊尝试着张开嘴巴，想要将话题引导到另外的地方去，可是当他凝望沈秋屿的眼睛时，却在那片深潭般的平静里明白，在此刻除了直面那件事，没有别的话能说。

于是那些到了嘴边的话，就像被冻住的冰棱，深深地凝滞在咽喉深处，吐不出，也咽不下。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在这里，目光死死地盯着沈秋屿，似乎在用着这种方式在祈求某种程度上的饶恕。

但沈秋屿已经不会那么容易宽恕他了。

沈秋屿缓缓转头，不再看着蒋翊的脸。

车窗的影子恰好落在沈秋屿半张侧脸上，将他脸上的神情完全遮掩，让人看不清他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心绪。

这一次，沈秋屿伸手打开车门，蒋翊也没有像之前任何一次那样伸出手阻拦他。他通畅无阻地下了车，弯腰拿起靠在车门边的拐杖，然后慢悠悠地、一步一步朝游乐场外面走去。

深秋的风是冷的，已经带上了入冬般刺骨的寒意，迎面而来的风不知为何忽然大了一点，卷着那种无法忽视的寒冷，剐在自己的脸上，是一阵又一阵的、微微的刺疼。

但是沈秋屿的心中，这点感受影响不到他什么，只是一派异乎寻常的平静。

他已经比年少时更为冷静，也更为成熟，也不再会做被情绪控制的木偶，在强烈的情绪冲击过来时，他在第一时间已经学会了如何让自己冷静下来，如何让自己在这翻涌的情绪当中抽丝剥茧，寻觅出真正关键的事实。

蒋翊一定有隐瞒。

沈秋屿知道。

汤玉兰的死绝对不那么简单，甚至汤玉兰的死明显牵连到了李富国的死。而且她的尸体突然消失，这案子又被莫名其妙的压下来被当做简单的失踪案，这能是简单的案件吗？可是这依旧在一层迷雾里。

只当年的蒋翊，肯定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更多、更多，但是因为某些不能说的原因，他不能将真相告诉他。那到底是什么真相呢？在这起案件的背后，又到底牵涉着什么样的人，让他这么顾虑重重呢？

十年过去了，汤玉兰案也已经过去了十年，十年之后的今天，蒋翊能不能将那个藏了十年的真相说出来？那种顾虑到现在了是不是还存在着？

现在他在给蒋翊整理心绪的时间，所以他给了蒋翊独处的时刻，甚至在这个时候给予蒋翊一些压力……他也知道，蒋翊到这个时候，一定已经快要忍不住了。他一定会忍不住的……

沈秋屿不知道自己在这时到底走了多久。脚伤未愈还要这样走来走去，其实每一次都并不好受。

可是他根本无暇顾及那些身体上喂诶的难受，他的心灵深处，已经被“蒋翊到底什么时候会说出真相”这个想法完全充溢。

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其实就是在和蒋翊较劲，是一种无声的、激烈的较劲。

谁都不愿意先开口，谁都不愿意先低头。可是又无法不牵挂，无法不挽留。他就是在等蒋翊的这个时刻。

以前他们分别后本身就分隔两地，连联系方式都没时间留下，也就完全没有时间当面对峙，也就没有机会等到他们牵挂、挽留对方的时候。

在那宛如烟花般绚丽的经历中、记忆中，他们很少吵架，唯一能够说得上的争执，应该是那次蒋翊表白之后的沉默。

他们都选择了沉默，却又在沉默中时刻关注着对方。在这种极端的沉默与对峙中，他们总有一个时候会摊开这一切……而这一天，几乎是同时性地到来了。因为他们还是不愿意放弃对方，还是不愿意看见对方陷入悲伤为难的境地。

当沈秋屿停下自己的脚步，打算重新回去，也打算用一种更为柔软的方式和蒋翊谈起这件事，不要这么残忍地给予他压力时时，一只手就已经紧紧地抓住了沈秋屿的手腕。

蒋翊的声音是颤抖的、是沉重的，伴随着他有些急促的、几乎要喘不上气的呼吸声。

他近乎哀求地说：“别走，别走……”

那时候他没赶上那一趟火车，没有机会对沈秋屿说这句话，没有时间拉住他。现在他拼尽全力跑过来，不想让所有的一切，再重蹈覆辙。相隔十年后，他们还有见面的机会、说话的机会，汤玉兰案所引发的事情都被他们同时接触到。

这已经是命运给予他们最为合适的机会，绝对不能再让之前的遗憾，再次发生……蒋翊垂着头看着他握住了沈秋屿的手，他庆幸这次他真的抓住了，可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面对、要去诉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要怎么说……”他急切地说着，抬起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秋屿近在咫尺的身影。

也只能看见沈秋屿显得如此冷漠的、漆黑的后脑，。原本温顺耷拉下来的头发，也不见了之前的那几分柔软，看起来那样冷硬，冷硬得让他心里发慌。

蒋翊有着无数的顾虑，有着无数的担忧。

在这些年岁中，他也改变了很多，变得没有那么多忧虑，变得更为勇敢一些，但是在面对失而复得的沈秋屿时，他还是在担心，担心沈秋屿会生气、担心沈秋屿会失望、担心会从沈秋屿的嘴里听见那些可怕的、令人伤心欲绝的话。

他害怕面对，他害怕听见。可是现在，比起那些令人煎熬的情绪，他真的不想再重蹈覆辙。

他希望沈秋屿能看自己一眼，只要一眼就好，这样他那已经被攥紧到发疼的心，才会得到喘息的机会，才能够将这些藏了十年的话，继续说出来。

如果沈秋屿对他彻底失望，再也不想听他那些曾经让他觉得温暖的油腔滑调的辩解，他就……他就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蒋翊想，沈秋屿一定对自己失望透顶了吧。

但是，沈秋屿转身过来了，眼眸之中，只有一种宁静的、不带任何苛责的温和。

蒋翊怔然地看着沈秋屿，随后，像是终于卸下了所有防备，毫无顾忌地伸出手去，紧紧地抱住了沈秋屿。

他深深地将自己的脑袋埋在沈秋屿的肩上，他们的姿态，无论怎么看都显得那样亲密，那样不同于寻常的兄弟。在外人看来，这一定带着别的意味，他们也一定会用一种奇怪的、带着探究的眼神看着他们。

但是，沈秋屿回抱了蒋翊。在这车水马龙、人头攒动的地界，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仿佛要把这十年的时光，都揉进这一个拥抱里。

他们再一次回到了这一栋老房子。

此刻的他们，无论是谁都冷静了一些，然后同时坐在这一张桌子面前。，仿佛刚才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但是沈秋屿还记得蒋翊那几乎带着哭腔的声音。

所以沈秋屿撑着下巴，看着眼前正在整理资料的蒋翊，确实很难在这张脸上，再看见之前蒋翊那种悲戚、哀伤的神态。

沈秋屿也说：“你知道你当时的表情真的很像电视剧中苦哈哈的主角吗？”他这样猝不及防地说了这句话。

蒋翊愣了一下，因为要找到准确的文件而没有及时回答沈秋屿，然后听见沈秋屿继续说道：“我保证那时候如果我不抱你，你就要哭了。要不是会觉得丢脸，我肯定会让你在那大街上直接哭出来的。”

听见他这种刻薄中又带着调侃的语气，那种熟悉的、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感觉，扑面而来，蒋翊忍不住笑了。他将手中整理好的东西，一一铺在桌子上，给沈秋屿看。

所有被蒋翊整理出来的文件，整齐地摆放在眼前，想要看见的东西，一览无余。只是看了一眼，沈秋屿就毫不意外地看见了蒋振东的名字。蒋翊也注意到沈秋屿看见了蒋振东的名字后，脸上一点都没有意外的神色，就问他说：“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意外？”

沈秋屿点了点头，说：“我知道，对当时的你来说，最重要的、重要得你在我面前无法割舍的，就是你的家人。我想过，那起案件是不是牵涉到了你的家人。”

蒋翊的咽喉瞬间变得干涩，半晌，才艰难地说出一句话：“是的。”

蒋振东是蒋翊从小就崇拜、敬爱的人，当知道这件事后，那伟岸的形象不知道在蒋翊的心中发生了什么变化。可是他愿意在此时说出这件事，或许是因为他真的可以不带有其他情绪来说这件事了。

沈秋屿依旧在安静而又温和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