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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水波兴(二)(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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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着清润的容色,嘴里却尽吐些冰冷的话,卢知照对张霁费解得很,明明昨夜还不是这副不近人情的别扭模样。

他怎的越过越回去了?

卢知照识相地作罢:“大人自个儿的私事想必定有考量,也非是我能干涉揣度的。”

她三两步跨入了船舱,顺势将话头从张霁身上牵到了杨文琼:“不过……我昨夜与梁姐闲话一二,却得知那杨将军也是独身一人,倒令我十分不解。”

张霁听见她提了杨文琼的私事,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却并不搭她的茬,自顾自坐下。

卢知照不理他的喜怒无常,厚着脸皮问:“杨将军为人刚直执拗,就任京官时也许得罪过三两同僚,可曾璜尚在时,他也算得上首辅门生,加之……其人朗月清风,容色可餐,倒不至于京中无高门闺秀愿嫁。”

“朗月清风,容色可餐。”张霁冷哼一声,偏偏抓住她这句话中最不重要的两个吹捧之言,慢声缓语道,“你使了两个美誉辞藻。”

……

这不是为了铺垫吗?卢知照暗自腹诽。

张霁轻抿了口凉茶,言色淡淡,“你几瞬之前道我容色姣好,关心我的婚娶之事,怕也是为了将话头扯向他罢!”

卢知照一滞。

事实确凿如此,可怎么此话经张霁之口就变了味道?

她有些犹豫,不知道该将真意托出几分。

“我只是……”

悬停的杯盏被张霁重重搁下,他眸色冷了几分,“你只是,在为自己寻退路吗?”

他复又说:“杨文琼曾手握重权,军中威望甚高,若此次与南燕一战大捷,说是众矢之的也不为过。得也,失也。你是个聪明人,怎的就挑中了他?奉劝一句,别为容色蒙了心智。”

张霁语重心长的一番话直直向卢知照砸去,砸得她脑袋发懵,听到最后才搞懂了他的意思。

他竟以为,她想借嫁娶之事为自己谋后路?!

图谋之人还是杨文琼!

卢知照被气得半晌说不出话,双颊隐有发红的迹象,一双明眸显出愁色,秀眉轻蹙,似乎有几分恼意。

落到张霁眼里,更像是女儿家主动谋取的嫁娶之事被他戳穿后的羞赧与愤怒。

他就不懂了,杨文琼有什么好?

单是长相秀气了些,武艺尚可,观其谋略,分明是个一根筋的草莽之辈,胸无点墨,心无城府,怎堪配她?

还是……

张霁想到什么,神色越发严肃起来,不动声色地端详起卢知照。

还是……她就偏爱脑内白纸一片的花架子?

不细想还好,这一想,脑中尽是她在湖广时讽他心思如九曲回肠的言辞。

他的思绪被骤然翻涌的回忆搅得有些乱,余光又瞥见她嫣红的面色,心跳的鼓点也随着翩飞的思绪失序。

良久,卢知照情绪略平复了些,想起那人方才的荒诞之言,顿感无稽。

她有些气不过,强踹了踹张霁身下的凳腿。

“你居然觉着我会将姻亲之事视作拉党结派、保全自身的筹码?!”

张霁正了正身子,观她言态,有些困惑,却还是强作镇定,轻吐出四字:“未尝不可。”

卢知照微微梗着脖子,气得不愿再多瞧他。

“我也以为你是聪明人,如今看来,你是过于自负了!”

张霁不解,正色追问:“何意?”

卢知照在张霁身侧坐下,冷眼瞥过他,视线最终落在他身后的案牍之上。

他上船不足一日,舱内的卷册却堆满了书案,白烛垂蜡,足见他昨夜执册之晚,用功之勤。

亦可推得他昨夜是确凿避着她。

卢知照复又紧盯着他,很轻易就观察到了他眼下的一片乌青,心里更不是滋味。

“张大人为朝廷宵衣旰食,夙兴夜寐,甚而……承下历任首辅的命数,赌上身家,至今未娶。如今却料定了我想要攀附杨文琼以求后路,焉知我不能如你一般,但行好事,不问前程?”卢知照顿了顿,“故而我道你自负。”

张霁闻言晃神,良久,凝声道:“你对我的揣测何时详尽至此,又何时此般笃定?”

卢知照讥诮道:“你且说对也不对?”

她原先对张霁的私事无甚了解,直到……与他相交愈深,几番试探,不倦诘问,才堪堪摸到一点他隐在虚壳之下的真意。

张霁对于去路的态度无疑是悲观的,玘朝立国以来,一国首辅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轮番换,观其旧历,行至此等高位的人却鲜有善终。

曾璜便是前车之鉴。

宦海浮沉,孤身一人,前要承天子猜忌,后要受朝臣暗箭。

张霁看似冰冷心狠,却掩不住他骨子里的敏感重情。

因而,他会违背独善其身的原则,在李玉章命悬一线之际出言提醒她翰林院的动局,会冒着被皇帝迁怒的风险出手救下吴倬盛的妻儿……

他这样的人,坐上这样的位子,怎能心安?又谈何立家?

卢知照对张霁婚娶之事的揣度多基于他的品性,原有几分不确信,可观张霁今时的反应,她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张霁没再应声,复又回归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慵散模样。

卢知照心道,他定又在暗自思量,就算你看出来了又如何,他自个儿一日不应承,这份对他的猜度便一日算不得数。

张霁确然思绪纷飞,不过想的却不是同一桩事。

他方才见卢知照夸赞杨文琼的容色,又拐弯抹角地打听杨氏的什么婚娶之事,自己便妄自揣度,卢知照是冲着杨文琼的婚配之事来。

他一时气不过来,乱了心智。

又或许是昨夜思绪庞杂,今晨尚未洁面、着衣不整时又转头看到她,脑袋太过发昏。

卢知照何许人也?

观她旧日种种,便可知她与这世道的其他女子不同,绝不会将余生命运系于嫁娶一事之上、一个男人之手。

他真真是犯了离谱的过错。

想来卢知照今日这一出并非是打着拴住杨文琼的心思,而是为了多加了解杨文琼,排除一切能够禁锢他的桎梏。

如此想来,张霁莫名舒心不少,神思终于彻底清明。

张霁起身,正了正衣冠,弓腰向卢知照行拜礼。

“今日对你的猜度,我错了,向你致歉。”

卢知照好脾气地拂了拂手,示意他坐下,她今晨来这儿可不是为着听他道歉的。

“不过有一点。”张霁顿了顿,蓦地道,“为自个儿谋后路是可为之事。”

他端坐在侧,涩声道:“你说我为朝廷躬身竭力是为何?我没有你所想的那般伟岸高大,无私无欲。我一路浮沉,行至此处,早已无路可退,因而要为着自己的命争一争。”

卢知照笑问道:“难道我不是?时至今日,我与你又有何不同?”

张霁眼中沐着晨光,却暮色沉沉,幽暗深邃,近乎将所有的清明吞噬。

“不同在于,你若选择后退,大不了自请辞官,或是主动收了锋芒,留在皇后身侧做一个庸常的棋子。”他的声音越发深沉,“而我……若敢退半步,便已坠入身后火海,万劫不复。”

卢知照讷讷回了声,“因而……你更要珍重。”

她不知道该说出怎样的劝慰之言,明明他的处境,她早有洞悉与预期。

可今时他站在寻常的位子上,将自己的后路一览无余,和盘托出,却又和她暗自揣度时大不相同。

像是一个暗夜行舟之人,偏知前处有避不开的暗礁,却也无法停靠在水中央静待将至的风暴。

悲怆,苍凉,颓然。

若换作他们初相识时,张霁说不准说些揶揄自己的话,比如“做官做到这份上,也是没谁了”……

可张霁这回什么也没有说,足见其思虑甚深,情势之严。

她正欲挤出一两句宽慰张霁的话,又听见他说,“你我俯仰之间需要付出的代价不同,你的后路该不该寻,自有你来决定。”

卢知照深吸一口气,略定了心神,一股侠气冲入天灵,也不知哪儿来的魄力,她抬手覆上张霁的肩,脱口而出:“我替你寻后路。”

张霁微怔,视线随之落在她置于他肩侧的那只手上。

她的手与久处闺阁的高门女子不同,指骨微凸,指尖剪得干干净净,再无其他修饰。

手背上布着深深浅浅的纹印,想来是先前做婢女时干些粗重的活计留下的。不算美观,却透出蓬勃的力量感。

野草一般,不屈不抗。

张霁一时间恍惚,近乎要信了她真的有拉他出泥淖的气力。

见张霁眼神飘忽,卢知照思及方才脱口而出的话,顿感有些不妥,又添了一句:“后路不就是找出来的吗?”

她肯定似的点点头,“谁说一时没有,一辈子就不会有了?”

说着,她的眼神愈加坚定,又轻按了按张霁的肩以作鼓励。

见张霁还是默不作声,卢知照终于撤了手,转念另扯了一个话头:“话既然说开了,那不如再谈谈杨文琼?他的事,你定然清楚。”

张霁终于开口:“他曾娶过一任妻子。”

“什么?”卢知照略有些震惊,“玘朝礼教甚严,皇家为守节有德的孀妇立牌坊也不在少数,鲜有夫妻和离的前例。杨文琼如今却独身一人,那他的妻子难道是……红颜薄命?”

张霁沉声道:“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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