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小半年,林仰星再一次回到南临巷时第一个重逢的老朋友是憨宝。
它叼着自己的绳子,从楼道处飞蹿而来,围在林仰星的脚边,呼哧呼哧地吐着舌头。
“傻狗,今天跑这么急做什么?差点没被你拽下来。”
楼道里有脚步声噔噔,听得出来声音的主人很着急,鞋子估计也只穿到一半,时不时还得抬脚蹦着走来调整后脚跟。
那道声音万分熟悉,清冽干净,像羽毛轻扫心间,抽离的时候勾起一个尾巴,撩人得很。
他像鹰一般从楼道飞出,闯进林仰星视线中的时候还半扯着滑落肩头的外套,在看清林仰星的瞬间愣了下来,没有来得及扯上的衣服布料顺着重力下滑。
祁牧野张了张嘴,垂头将衣服给拉了上去。
“你,你怎么回来了,为什么,不是,什么时候来的?不……等会儿就要走了吗?”
他一连丢出了几个问题,然后像是觉得自己这样语无伦次的样子实在有点蠢,于是偏头轻啧了一声。
“喳喳秋没有和你说吗?我打算在她家住一段时间,回来找你们玩。”
林仰星抿着唇,看了一眼祁牧野又迅速挪开视线,看花看草,也不知道这会儿具体应该看什么地方,干脆蹲下身,抱着憨宝的脖子和狗狗对视。
气温逐渐攀升,已经进入了炎炎夏日,虽然临近傍晚,温度没有午时那样炙热,但余温未散,空气中弥漫着潮湿黏腻的热气,如熄火了的烤箱一般。
狗狗激动起来体温本来就高,林仰星只是摸了一会儿就收回了手。
“你真的很热啊憨宝。”
“你去遛狗吗?”
林仰星说这话的时候依旧看着憨宝,看它耸动的鼻子和湿漉漉的眼睛。
“嗯。”
祁牧野小走两步,从憨宝嘴中抠下了它的狗绳。
“那……我先上去啦?”
林仰星后撤一步,指了指楼道口。
祁牧野应答,带着金毛,与林仰星错身而过,他像是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憨宝吠叫了一声,带着祁牧野直接朝着巷子口冲了出去。
“傻狗你慢一点啊——”
纯白的身影像飞鸟一样消失在巷子拐角处,激荡起了一阵迎春花叶雨。
林仰星站在原处,她想起了前不久外婆的讲述。
外婆说外公年轻的时候就像一股风,喳喳呼呼地从巷子头吹到了巷子尾,就这样在她的记忆中吹了一年又一年。
祁牧野也是这般一阵自在的风。
——
林仰星这次回来还有一件大事:
帮章招秋填志愿。
她和章招秋还有沈炷,三个人围坐在老樟树下,桌上摆着的依旧是老糖的自制糖水。
时间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上次这样围坐在一起还是为了帮章招秋赶初三的暑假作业,几个人分工合作,人均一本暑假作业本。
而如今厚重的暑假作业本变成了轻飘飘的一张中考志愿表,落在了石桌的正中间。
“说实话,中考志愿而已,又不是高考不用这样大动干戈吧,市里才几所高中,按照成绩划下来去哪不是一清二楚。”
林仰星拿起中考志愿表看了一眼,很简单的一张A5纸,这张只是模拟填报表,最终志愿得去学校填,上边只有三行空,代表三个志愿。
去年填的什么她早忘得一干二净了,先出分再填的志愿,她只要确定第一志愿是南临一中就行,后面俩完全是什么学校耳熟填什么。
“话是这样说……”
章招秋咬着笔盖,表情有些纠结。
沈炷捏着手机,在玩2048,甚至志愿表都懒得看,“分数够得着哪所学校就上哪所学校,连对数都对不来?你到底在纠结什么?”
“就。”章招秋趴在桌上,屁股撅得老高,“我这个成绩吧,不上不下的,也就勉强够凑上末端的那几所……”
林仰星打开手机开始查今年的各校分数线,“还好吧,朝阳不是今年开始招生了?私立的虽然每年学费贵一点,但师资和一中附中共享呀,而且听说大部分学生家里都是非富即贵,多好。”
“嗐——你不也说了是非富即贵的家庭才能上……大家都把这事想得太好了,那里的学生家里要么是厂二代要么是官二代,我怎么敢的呀,别到时候成了别人的提鞋丫鬟了……”
章招秋凑近了林仰星,看她手机屏幕上的内容,只看了一眼就无趣转头,抱着自己的糖水吸溜起来。
“你们聊什么呢?”
走进了巷子拐角,憨宝终于挣脱了绳子,顺滑皮毛像流动在月光下的锦缎,披星戴月飞奔而来。
它的主人祁牧野跟在它身后,懒懒散散地卷着手上的绳子,他穿着一条运动短裤,小腿健硕匀称,肌肉线条笔直流畅,非常漂亮。
林仰星抬头看了一眼,紧接着马上低头,不动声色地将椅子往章招秋的方向挪了两下,给他腾出了一个宽敞的位置。
“祁小鸟的屁股也没这么大吧,没必要给他留着么大的位置。”
章招秋奇怪地看了一眼林仰星,没有多想,举着自己的模拟志愿表,喳喳呼呼地甩到了祁牧野的脸上。
“在填志愿,你怎么看?”
“我?”祁牧野不屑地乜了一眼那张单薄的纸张,拉了凳子过来,坐在了林仰星身边,“刚刚你们不是在说朝阳书院吗?我觉得这个就行,离家近,就在一中隔壁,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事实证明林仰星的举动还是比较明智的。
祁牧野坐下之后憨宝也跟着蹲坐在了他的身边,挤在祁牧野和沈炷中间,原本留出的空位立马变得捉襟见肘,没办法,祁牧野只好又往林仰星边上挪了点。
“怕自卑啊!”
章招秋开始嚷嚷。
“自卑?你?”
沈炷抬头,他从一局游戏中抽身,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笑话,低低笑出声。
“什么意思呢你们?”
“你要是会自卑那憨宝都能算数了……哎!”
祁牧野话音未落,金毛像是听懂了一般,用鼻子拱了一下他,祁牧野本来就坐得吊儿郎当地,这么一拱直接把他拱出了凳子,险些大半个人压在了林仰星身上。
好在他及时摁住了桌面,脚尖一用力,支在了距离林仰星半寸的地方,两个人骤然目光相接,都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诧异与怔然。
蝉鸣瞬间聒噪。
祁牧野卡了壳,他吞了吞口水,迅速撤回,转头数落起这只邪恶酱油色金毛起来。
“……蠢狗我夸你呢,你,你撞我干什么?”
数落完了抄起桌上放着喝到一半的水杯猛灌了一口。
“你看,狗都听不下去你这话。”
章招秋摇了摇脑袋,没有注意到林仰星连着喝了好几勺的西米甜露。
“其实吧,哎,这事很难开口,我的意思就是,反正我这成绩在哪都一样,我觉得,要不然去下辖县,按照我市里的户口,能上一所还不错的学校……”
她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林仰星,发现她依旧埋头喝着自己那碗甜水,于是恨铁不成钢地又补充了一句:“比如北宁之类的……”
“不行。”林仰星终于抬头了,她敏锐地接收到了“北宁”两个字眼,“不行,除非你愿意和我一样顶着个锅盖去上学。”
经过这么一个学期的适应,林仰星已经对锅盖头完全免疫,甚至无感到能够轻松用来自嘲。
“怎么了嘛,一开始也是你们说不能有学历歧视地域歧视的,结果现在和我爸妈一样,啰啰嗦嗦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就是想和你们在一块,哪怕是一个人也行,谁叫你们一个个的都跑那么远。”
章招秋的兴致越来越低,甚至难得带上了哽咽的腔调。
余下三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那两年之后呢?”林仰星开口打破沉默,“两年之后你考虑过吗?至少在南临我们都有机会聚在一起,但是去了北宁就不一样了,也许我现在还能兼顾你,但是两年之后我们都去上大学了,只有你一个人留在北宁了呀,这下是真孤立无援了,连家都不能说回就回。”
“别总是那么冲动想一出是一出的呀……”
章招秋不说话了,只是趴在石桌上哼唧,她觉得林仰星说的话没错,她无法想象两年之后自己孤身一人留在北宁的状况。
月亮转过了一轮又一轮,早过了十五,月亮仅剩了一个残缺的小弯角,低低地挂在东边的一角。
“所以这事解决了吗?”沈炷摇了摇手机,“我妈喊我回去了,家里有门禁。”
“嘁——你妈真的养你比养闺女都严格,我们家也没有晚上八点就门禁,怪娇气的。”
章招秋从石桌上起身,抓起自己的模拟志愿表,随便折了两下塞进了自己的裤兜里。
四个人各自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再没有了往日那般轻松吵闹。
“你很渴吗?”章招秋起身的时候看了一眼依旧坐在原地灌自己水的祁牧野,“你今天晚上真的很奇怪啊,蠢得跟狗一样。”
“汪!”
憨宝不满地吠叫了一声。
章招秋带着抱歉的语气摸了摸小狗的脑袋,“没骂你没骂你,夸你聪明呢。”
祁牧野抓了把头发,拎着自己已经空了的水杯,率先走了出去。
“他怎么了啊?水牛似的,这么大一壶水就这么吨吨吨喝完了……”
章招秋凑到林仰星身边,在背后小声蛐蛐。
林仰星抬头,只看到一道被月光柔化之后清冷孤傲的身影。
他的右耳下别着一枚剔透的闪星耳坠,随着他走动的动作微微颤动,闪烁着细小的光芒。
而耳垂早已泛红,娇艳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