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的四枝灯上,烛光摇曳,照着阴荷的身体倒映在墙上,黑色的影子被拉长。
任风言换了个姿势,尽量不让右手再受伤。
“嫡母,我的出身我选择不了,你若将恨归结在我身上,那我离你远些便是。只要每月能领着月例,我任风言一定做好自己该做的,说自己该说的,不会让你担心。我想我说的已经很明白了。”
阴荷的脸色渐渐柔和下来,问道:“听说你今日来魏府,是为了找我?”
“天子下诏重新度田,可县里来度田时,那些佃户的房子都被算了进去。如果这份计簿上交至郡衙,转而再呈给天子,那么接下来高额的税赋便会压在佃户的头上。于任家而言,总归是从佃户身上获取,并没有什么损失,可那些佃户呢?交完税后,这些人能剩下多少的粮食?明年三四月青黄不接的时候,怎么过活?嫡母,你可以出面找县令,让他不要将佃户的地都算进去吗?”
任风言言辞恳切,希望阴荷可以为任家的佃户据理力争,让底下佃户们的日子可以好过些。毕竟阴家祖上满门忠烈,曾于乱军中救出先帝,荡平反贼。嫡母的娘家,在朝中也有几位中郎将,或许可以一搏。
然而,阴荷在听完任风言这几句话后,吓得脸色苍白,大声吼道:“任风言!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这是污蔑,是藐视县衙,是扰乱秩序!我刚与你说不要牵连任府,你就来和我说这些,为了那些佃户,竟跑到魏府来找我。你可知今晚太尉也在,这么多高官权贵在场,你一个人就敢闯!让我去找县令?你可知那县令魏宣官阶不及你阿翁却在官场毫无顾忌的原因是什么?你可知为何满朝九卿从洛阳赶来齐聚魏府?那是看他魏宣的脸面吗?那是看太尉魏通的面子。可你瞧,同是位列三公,司徒司空二位虽未到场却还是要备厚厚的贺礼,你可知为何?因为魏通背后站着的是当今的大将军邓允。那邓允何许人也?是太皇太后的侄子,是前皇后的兄长,曾经的国舅,如今手握天下兵权的大将军!”
阴荷情绪激动,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突然转怒为笑,长叹了一口气道:“你阿翁不过是护羌校尉,如今镇守边疆换来你我在这府中的好日子,你不要不珍惜。任风言,人不要太自私了,你若一意孤行,会害了全家,害了任府上下百余口人。你好自为之。”
任风言原以为阴荷会去争取任家的利益,却不承想被冠上了“自私”的说法。
那些佃户,那些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他们就活该这么被剥削吗?
阴荷转身离开了房间,留任风言一人陷入了深思。
什么是自私?明明自己在帮任家的佃户,在帮任家。
阴荷出门后,抬头整理好自己的衣襟,深吸了一口气。阴家虽然曾于先帝有恩,可自古以来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曾经的堂兄们早已战死沙场,剩下的旁支又不成气候,阴家就这么慢慢地没落。
她原来也曾愤恨过,可终是想开了。
比起那些拿着身价性命去换取功名地位、家族荣耀的阴家儿郎,她情愿他们像旁□□般小心翼翼地在朝中苟且。
毕竟那些长眠于地下的人中,曾是将她捧在手心上的阿翁和兄长。
世族大家,不可后继无人,整个家族同气连枝,个人不过是成就家族荣耀的一枚棋子,这些棋子不断地重复、前进,穿越时代赋予的重重苦难,只为了让家族姓氏可以绵延万世。阴荷自小受此影响,及笄后便接受母家的安排,嫁给了祖上曾出任司徒的任家。
过了半个时辰,紫画端着煎好的药来到任风言的房前时,却发现房内已经熄灯,见敲门后仍未有回应,只好转身离去,待明日再将药送来。
任风言此时早已从侧门逃了出去,可小白还在魏府附近的柳树上,只好步行前去取马。
正在这时,一匹马从身后急速奔来,下一瞬,她已被姜不游拦腰抱起坐在前面。
“啊!别碰我。”
“风言,你怎么了?”姜不游在昏暗的夜色下还未注意到那两处的伤口,现下听见她吃痛的声音,才发现她右臂连着肩膀一直僵着,丝毫不敢动弹。
一个时辰前,姜不游在榻上辗转反侧,鬼使神差地骑着飞卢来到了任府门前,压抑住内心翻墙进府的冲动,想着就在任府正门口呆了一会儿就走,可就在他牵马转身之际,侧门处远远出现了一个人影,只一眼,他便认出了任风言。
“走吧,去魏府,我路上和你说。”
姜不游听了今晚发生的事,给黑风寨狠狠记了一笔。
二人行至白日那打铁铺子前,小白果然还在。
任风言下马走到打铁铺子前,只见那铺子还亮着灯,便大声招呼:“主家,多谢照拂,我将这马带回去了。”
“请便。”
屋内传来了浑厚的男声。
任风言透过门缝,隐约看见了桌上摆放着的数把环首刀。
二人骑马回乌山寨,任风言问起了今日的情况。
“我去转了几家名簿上的地址,人都还在。这几日,我会一直盯着,以免县衙那些人害了他们。”
姜不游眼下最担心的还是任风言的伤势。
回到寨子后,众人皆已歇下,粮仓内的粮食堆得越来越多,秋收劳累,每当这个季节,都是一年睡得最安稳的时刻。大地以最大限度回馈辛勤劳作的农民,丰收的喜悦将持续至冬日大雪落下的那一刻。自雪花覆盖田地之后,那藏在泥土中的种子便会化成希望,开始新一年的奋斗与期待。
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四时八节,四季烟火。
这就是百姓最普通而踏实的一生。
任风言忽而忆起去年,那时候的寨子满目萧瑟,毫无烟火气,充斥着原始的野蛮之气。而今寨子中到处种满了花草,院中晒着许多的山珍和药草,俨然一处世外山庄。
如果那位武陵人真的曾经到过桃花源,那么现在的乌山寨也会让他流连忘返吧。
姜不游拿着当初任风言从陆老处给他弄来的膏药,想要帮她换药。正要上手替她脱去上衣之时,两人突然都愣了一下,任风言毕竟是女生,肩上的位置还是有些私密。
“我去叫醒赵嫂吧。用这个药膏能好的快一些。”
说话间,姜不游已起身。
任风言犹豫了几秒后,左手拉住了他衣袖。
“任忘,别去了。现在农忙,大家都很累。帮我涂上吧,我中箭的地方在锁骨处。”
一瞬间,姜不游整个脖子往上全红了,好在室内光线偏暗,蜡烛照着人脸看不清颜色。
他转过身,轻声问道:“你当真不介意?”
任风言点了点头。这兴朝人的思想观念虽不及现代人,但也算正常,至少女子再婚改嫁都是鼓励和提倡的。
自己里边裹得严实,露个肩而已,哪那么多矫情。
“如果是罗嘉帮你,你会答应吗?”姜不游半开玩笑地问了句。
任风言不假思索地应道:“会啊。”
那可是她能托付整个寨子之人,自是信得过。
然而,这话却浇灭了姜不游心中的念想,他原以为自己可以走进她的心里,可以是特别的存在,却还是比不上寨子里的其他人。
可姜不游不是个善于放弃的人,他反复告诉自己,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乌山寨的人只不过早于他认识任风言,占了个天时罢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任风言的腰带解开,随后闭上双眼将她的外袍脱下,又让任风言展开双臂,闭着眼睛将外袍从她的腋下围了起来,用衣服的袖子打了个结。
任风言一直盯着姜不游,只见他闭着眼,呼吸急促,神情紧张。
上完药包扎好后,姜不游又闭着眼帮她穿上了衣服,随后匆匆逃离。
任风言望着他仓皇逃窜的狼狈样,突然发现,他和班长长得并不像,只是两人皆是长身玉立,宽肩窄腰,乍眼之下的相似罢了。
之后两日,两人一起按着名簿上的名字挨家挨户找了过去,然而观察两日,始终没有任何异样发生。不过这些人都有个相似之处,年龄皆在三十至五十之间,且都是单身,那日的铁匠也在其中。仔细想来,若是官府真要害他们,都是青壮年,怕是也讨不了便宜,为什么选他们呢?
不久,姜不游从临风驿带来了消息,颍川郡的上计吏准备翌日一早就去洛阳递交计簿,汇报工作,此次派出的官吏是颍川郡丞,名叫皇甫仪。
两人等待的时机终于到来了。
翌日,天空破晓之时,霞光洒满了天空。
都说穷家富路,此次上京,任风言带走了自己一半的存款。赵兰和严芬做了好多的胡麻饼塞进了他们的包袱里,与寨中众人送别至山下。
前一晚,任风言把交代的都交代了。万一自己一去不回,罗嘉就是新任的寨主,众人应听从其号令。此外,她将自己剩余的存款分成了十多份,寨中每人可领一份。
罗嘉至始至终没有回应,静静地听着她安排寨中的一切,小小年纪可比世家大族的家主。
但他坚信,任风言会回来的。
二人上路后,一直跟在皇甫仪的马车后,直到进京前的最后一个官驿,二人追上了皇甫仪。只见他坐在驿站中吃着饼,喝着酒,就着炙羊肉吃得正香,看样子不过而立之年,身边只带了一个仆从、一辆马车。
二人进店后,跪坐在皇甫仪身后的座位上,点了两碗羹。任风言不禁感叹,出公差就是好,吃住、马匹都可以免费,哪像他们一路都要花自己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