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感受着宋鸾对自己的贴近。
他自然不会告诉她,问虚教的人若是真的想要找到他们,足迹、马蹄印、这一处并不算隐蔽的山洞,处处都是差漏。
不过显然,公主并无什么逃跑的经验,她一厢情愿的认为,只要离他更近一些,把呼吸和心跳放的更平缓轻微一些,就能够避过搜捕。
元嘉想起初见这位最尊贵的永阳公主的时候,她高高在上,用脚尖踢在他的侧脸上,对着他说话时,句句都要带上“本公主”三个字。
而现在,她这么天真,这么依赖信任他。
元嘉的气息扑在宋鸾的后颈上,微凉微润,宋鸾不自觉抖了一下,元嘉问:“殿下的伤口很疼?”
宋鸾也说不清楚自己的感受,沉默片刻后,她嗯了一声,倏地,她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她的伤口之上。
有点粗粝的砂感,却又格外柔软,还带着一点水意。
“你做什么?”宋鸾难以置信,把头从元嘉的脖颈上抬起,恰看到元嘉嘴角的一点殷红。
他嘴角带着血,眸光便也似乎闪着红:“此处无药,奴才听说这样有利于伤口愈合……”
宋鸾抿了抿唇,想要发怒,却偏偏此时的场景,终究少了几分气势,于是只能闷着吐出一句:“不必这样。”
两人离得近。
元嘉垂下眼便能看到公主的脖颈,自他舔过的那处从白皙渐渐染上一层薄薄的红,从后颈到了前脖,再慢慢往下,颜色渐渐淡了。
先前奔逃中,她的衣裙微乱,领口也散开了一点,白皙的起伏在层叠的轻纱锦缎下若隐若现,像他曾见过的小白鸽。
明明之前在宫中给公主上药时,也曾瞧见过些许,却感觉不如此刻这般吸引目光,还有公主后颈的那道伤口。
血确实是甜的,却在那一瞬也让他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小轻轻地扎了一下一般,不明显却也不舒服。
若他是个男人,此时雄性的本能便应当让他血脉偾张。
可他不是,他只是觉得指尖有痒意,他只是好奇。
不过公主单纯笨拙,很快之后,他这点微不足道的好奇便能够实现了。
元嘉略有点愉悦。
宋鸾自然也知道此时二人衣衫不整,靠得又太近。好在元嘉是个患了雀目的太监,既看不清,也不会动心。
宋鸾对他很放心,她听着外面的脚步声,道:“过不了多久,护卫和侍女们必定会来找寻我的。”
元嘉闻言嗯了一声。
心底却知道,侍女们逃命都来不及,护卫怕是短期也顾不上她。
-
京城边郊有一家名为“回春堂”的医馆,平日里因着位置偏僻,看诊的病患并不多,此时门外却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
有周围的老百姓,还有闻风而来的显贵,以及那些马场失控后逃到此地的人。
他们的目光紧紧地锁在回春堂的紧闭的门上面,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那宫女当真是怀了皇嗣?还在这医馆诊出来了?”
“听说圣上最重门第礼教,最恶失德之举,就这么和自己女儿宫里的侍女……”说话那人忽然意识到失言,咂了一声,便住了口。
“无论是什么身份,这可是皇嗣,若再是个皇子,可了不得!”
“……”
皇子。
经夏抚摸着尚算平坦的小腹,她早被妥帖安置到了医馆后院的房间,宋鸾带出来的几个太医围拢着她。
经夏盯着他们的面目神情,心紧紧地悬着。
当时马场混乱,她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却被撞到,总觉得小腹疼痛,可随行太医们被安排去先给贵女、世家子们诊治。
她们这些侍女仆从,只能就近寻了这家医馆,好在她是永阳公主的侍女,自然是能轮到头一个看诊。
结果大夫说她有了身孕。
没隔多久,太医们听到消息匆匆而来,便成了现在这副局面。
经夏满心期待地等着。
许久,太医们彼此点头对视一眼,为首那人道:“经夏姑娘,您确实是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他们以前也称她为经夏姑娘,语气却同喊别的婢女并无不同,此时不仅多了几分慎重,就连声音都轻了些许,身子略微弯着。
经夏努力松出一口气,心脏却仍是砰砰直跳。
这些时日一直吃不好,睡不好,她却从未往这方面想过,甚至说不敢想。
十几年来,宫中那么多妃嫔,无一人能怀上皇嗣,许多人明面上不说,心底却已经在怀疑圣上的身体,就连经夏也难免生出这样的念头。
但现在……
她又垂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腹部,若这一胎是个皇子,那必定就是国之储君,日后的帝王。
她作为储君生母,贵妃都当得,皇后之位也未尝不可能。
她知道陛下格外重名声,甚至有些偏执的程度。
宫中妃嫔无一不是官员之女,且与自己女儿厮混多时的名声毕竟不好听。
她怀孕的消息若是在宫里被发现,陛下给皇嗣换个有身份地位的母妃也未尝不可能。但现在这事已被京城百姓、诸多显贵看在眼里,料想过不了几日便更会众人周知。
众目睽睽之下,她与这个孩子已密不可分。
往日虽为奴为婢,可以后公主见了她,怕是都得行礼问安呢。
-
宋鸾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睁眼的时候,从山洞口掩着草枝的缝隙看过去,已是昏暗一片,夜色蒙蒙。
居然足足过去了大半日,而且尚没有人来寻她。
她竟会睡的这般沉……
还有,元嘉呢?
宋鸾的手指往身侧探了一下,却只摸到空空荡荡的一片,连一点属于人的体温残留都没有。
她不敢贸然去寻,只好缩在山洞中,四周的泥土墙密不透风地挤着她,外面的草枝时而晃动,有种十分不详的意味。
宋鸾想起了前世。
北胡王自从知道她用元嘉这个太监做挡箭牌拦他之后,脾气愈发暴戾古怪。
知秋以及其他侍卫死尽,新服侍她的仆妇面冷寡言,宋鸾一直都抗拒着北胡的一切,刻意不去听、不去学他们的语言,渐渐地便有了一种仿佛脱离于整个世界的感觉。
她甚至怀疑自己到底真的是活着的吗?
直到有一日,宋鸾见到那个先前给了她金创药的北胡王姬妾骑着马居高临下地扫过她,而后便纵马而去。
只是片刻功夫,便隐匿消失于绵延的荒野之中。
宋鸾心中突然生了要学骑马的念头。
她本就不是胆怯的性格,直接找到帮她杀了狼的司拓。
若是在大魏皇宫时,宋鸾自然对他这样的人嗤之以鼻——
他既是大魏人,却又帮着北胡攻打大魏,是个实打实的叛徒。
可北胡几年,终究是把她对大魏的情怀磨尽,还生了许多怨恨,但从这点来说,她和司拓算得上一丘之貉。
不过司拓显然不这么认为,如宋鸾所料,他只是莫名地看了她一眼便拒绝了。
宋鸾也不气馁,她本还以为须得磨上许久才能如愿,却没想到又过了两日,司拓主动来找她:“要学骑马便免不了被摔,公主若是受不住便马上终止。”
因着这一声“公主”,而不是“王后”,宋鸾对他愈发亲近了几分。
起初的时候司拓格外没有耐心,像是被迫着教她的模样,即使隔着厚厚的胡须,宋鸾仍旧能感受到他的脸色很臭。
且那时他总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摔在地上,只要不会摔到骨折,他便不会拦着。
宋鸾隐约能感受到他似乎希望自己快点放弃,但她终究撑了下来。
之后一切进展地异常顺利,宋鸾马术精进,还和他学了一些浅显的胡语。
北胡王消停许多,并不拦着她去骑马。
继元嘉之后,她似乎又被误会傍上了司拓。
他的年龄比宋鸾大不了几岁,却因着威猛善战,武艺超群,几乎超过所有的北胡勇士,极受北胡王的倚重。
可外族人终究是让人难以信任,于是宋鸾的存在便显得重要起来,北胡王将她这个王后当做笼络部下的工具。
流言纷纷,宋鸾一日一日学着骑马,司拓也并未反驳过。
直到春末夏初,宋鸾暗中给他下了蒙汗药,偷偷牵了马打算逃跑,却被那平日里不做声的仆妇发觉。
她撤下冷脸,用大魏话哭着求宋鸾带她一起逃,说是若是宋鸾逃了,她不会有好下场的。
宋鸾斟酌半晌才把她带上。
好在这妇人虽不会骑马,不过能吃苦又安静,倒是没有引出什么岔子。
可宋鸾马术毕竟有限,又还带一个人,没多久便听到身后追来的马蹄声。
二人一齐下了马。
看着身后渐近的黑影,妇人主动开口:“王后,我们分头躲藏,也可以分散其他人的注意力。”
宋鸾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便寻了个什么动物的洞穴藏起来。
火影幢幢,风声沙沙,二者交错间仿若一张细密的网,把宋鸾牢牢地困在其中。
宋鸾隐约听到惊呼求饶声,是那个妇人。
她被寻到了。
宋鸾放缓了呼吸,心中期待妇人顾及自己的恩情,也未必就会出卖她,却不想只是一息的功夫,便遥遥听到对方尖利谄媚的声音——
“大人们饶命!我是被王后胁迫的,我可以带你们去找她!”
而后,密集的脚步声伴随着枯草碎响逼近,每一下都仿佛踩在宋鸾的心脏之上——
“谁!”
宋鸾的回忆猝然中断。
没有人影,脚步声仿佛是错觉,草叶间窸窸窣窣的声音却没停,是风声吗?
不对,声音似乎离她越来越近了。
宋鸾一瞬间汗毛竖起,头皮发麻,手边恰好有一块石头,有些棱角,堪堪能窝在手中,她在黑暗中捏紧石头,然后往前砸去。
然后带着凉意的东西贴在了她的小臂上。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小臂便是一疼,似乎是被咬了。
是蛇!
蛇在吸食她的血,宋鸾何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顾不得多想,她用另一只手将蛇握住,拽开,然后便用石头朝着它猛砸。
她仿佛又回到了从那只狼口中拔牙的时候。
无知无觉,满心都是怨恨。
不知过了多久,蛇终于不再动弹。
宋鸾才松出一口气,掌心黏腻,不知是出了的冷汗,还是蛇血,她实在不想再继续在此处藏着,于是便弯着腰打算出山洞看看。
却不想刚拨开草丛,便恰对上元嘉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他的眼珠转了一下:“殿下?”
宋鸾被他吓了一跳,强行镇定:“你去哪里了?”
“先前那些人四处搜查,奴才便独自出去引开他们,这会儿才有机会摸索着回来寻您。”
分开走,引开对方注意力。
约莫是因为前一会儿才想起前世的事情,宋鸾在这会儿实在很难对这样的说法不产生恶感。
不论什么原因,他总归是把她一个人留在了这里,且一句话都没有留。
宋鸾脸色冷了几分,同元嘉拉开距离,听到他的声音:“殿下可曾遇到什么危险?”
宋鸾的视线落在手腕上,那里有两个被蛇咬过的血洞:“被蛇咬了一口。”
“蛇?”元嘉的视线朝着山洞看过去。
虽知道他应当看不清楚,宋鸾还是紧张了一瞬。
宫中对她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她自小便最怕这种冰冰凉凉的软体动物,碰到了便只会一动都不敢动,现在胆子这么大根本不符合常理。
元嘉借着月光,看着宋鸾走到山洞口挡在他的面前,她鬓发凌乱,脸色虽白却格外镇定:“它听到你的动静便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