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上平整干净的石板路,俞相的心情与那天简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要是玉蝉真的不能去上大学怎么办?他那么想离开这个村子,万一要是这唯一的一条路也被堵了,那他该难受成什么样?
俞相没了对未来生活的雀跃幻想,徒剩不安与焦急,连什么时候走到了村委会的大门口都不知道。
村委会办公室是由红砖砌的五间一层平房,院里横放了两张长桌,用来登记和筛选村民们交过来的年画,够了张数就会由村干部轮流送到镇上去卖。
唐四叔让唐玉蝉撑着自行车,取下头上的草帽扇着风走到门边守着的两个红袖标面前,很有领导范儿地指挥起来:“国平和庆一啊,你们两个帮我个忙,把车上那几包东西拿到神庙去,待会儿要用。还有顺便把红布袋里装的几根笔送到瞿阿婆家去。”
从村委会到神庙不远,但是从神庙到瞿阿婆家里少说都得要二十来分钟。
李国平和杨庆一面面相觑,按理来说他们确实应该听副村长的指示,可今天是村里的大日子,人多眼杂的,得有人守在村委会免得有人偷偷进来放不合格的年画。
杨庆一是村长媳妇儿的侄儿,因为裙带关系才混上了巡逻队的位置,说话自然也就有底气一些。
他对唐四叔连连哈腰,苦笑着开口:“您的指示我们肯定得听,不过这不是时候特殊嘛,如果我俩离开岗位被逮到的话可不得了,还烦请您老人家理解理解。”
“我帮你们看着门不就是了?还有我这两个侄儿,往门口一站谁还敢来。”唐四叔板起脸来的样子显得有些唬人,“而且你们忘了翟阿婆他儿子前年当人祀去了吗?!村里什么规定你们都不记得了?”
李国平朝杨庆一使了个眼色,小跑几步从唐玉蝉那儿接过自行车。
“是是,村委会有义务帮助这些出了人祀的家庭,这我们当然记得,您别生气我们这就去。”
眼见两人走远之后,唐四叔才领着俞相和唐玉蝉进了门。
“玉蝉你看,电话就在那间屋子里。”他指了指贴着门神年画的那扇门,“知道怎么用吧?我就在这儿守着帮你望风,快去。”
唐玉蝉寻着唐四叔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是一间用红布遮着窗户的小房间,墙体用不知道什么生物的血画了繁杂的符文,和其他大敞的屋子不同,大白天的门也紧紧关闭着。
俞相小声道:“这不是小祠堂吗?”
他见过村里有些人家在家里设小祠堂供奉神仙的,就是这样要把窗子用红布遮起来的。
唐四叔没应他,只是一味的催促唐玉蝉快去,表现得很是担忧,仿佛心里很急切地想知道什么答案似的。
“好,谢谢四叔。”唐玉蝉颔首,拉起俞相的手就往前走。
“等等。”唐四叔赶忙跟上,拽住了俞相的另一只手,“俞相跟我一起留在门口,一人守一边这样安全些。”
时间不等人,俞相思索片刻,还是轻轻地从唐玉蝉的手中挣脱开来。
他对上那双潋滟的眼睛,安慰道:“玉蝉你自己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俞相没打过电话不知道要多长时间,只觉得每一秒等待的时间都很漫长。
他背对着唐四叔,两人一人站在门口一人望着一边,因为心里装着事而没有搭话,只默默地祈祷着唐玉蝉能够愿望成真考上大学。
今年的天气好像比以往更怪,热得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挖来浇地的沟渠基本都龟裂了,太阳低得好似伸手就能触碰到,火辣辣的光线烤得人心焦。
“你觉得玉蝉能考上吗。”
背后传来唐四叔的声音,闷闷的有些失真。
俞相提着裤腿坐在门槛上,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那当然!他那么聪明!”
“哈哈,我也觉得。”唐四叔沉沉地低笑两声,“不过小孩子还是要多经历一些挫折才会长大……人啊,就像钢铁一样要不断地捶打才会成变成称手的刀剑。”
“到时候他反而会感谢从前的这些磨难,从心底里包容世间的一切,会无条件地去帮助那些和他同样痛苦的人。”
神经病……
这些老年人脑袋到底怎么长的,人又不是物,凭什么认定人就需要捶打呢,谁不想顺顺利利地平淡度过一生?还要用仁义道德捆绑,人家都受苦受难了,为什么不能顺应心意憎恨世道的不平,非要去当慈悲心肠的老好人?
俞相默默地挪了挪屁股坐远了些,生怕被传染了这种荒唐的观念。
“俞相。”
一道黑影逆着光投射在眼前。
俞相闻声抬头,松开手里皱成一坨的裤脚连忙站起来,看着唐玉蝉镇定的表情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试探着开口:“考上了吧?是不是通知书弄掉了。”
哪知唐玉蝉轻轻摇了下头,跨过门槛与俞相并肩站着,对唐四叔稍稍欠身,“麻烦你了,四叔。我和俞相就先走了。”
唐四叔踉跄地走到唐玉蝉跟前,很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声音有些颤抖:“没考上?”
俞相简直两眼一黑,自然就没注意到他跟刚刚发表“磨炼论”时不同的夸张反应。
唐四叔取下鼻梁上的眼镜,抬起皱皮长斑的瘦手擦了几下湿润的眼睛,有些悲痛的泣不成声:“没,没事的玉蝉。就在村里好好待着吧,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呐!”
知道了这么一个不好的消息,俞相也没了去吃席的心思,回家的路上都浑浑噩噩的,都是唐玉蝉扶着手臂才没掉进田坎里。
“怎么会这样……”
他从唐玉蝉嘴里听到了一个低到难以想象的数字,连从前考试成绩的二分之一都比不上。
唐玉蝉笑了笑,难得地放任心意揽住了俞相结实的腰肢,哄小孩子一样柔声开口:“说明没考好啊,还能怎么样。倒是你,看起来比我还难过的样子。”
俞相靠在唐玉蝉清瘦的肩膀上叹了口气,皱着眉心疼道:“我不信你心里不难受……想哭就哭吧反正又没人看着。”
说实话,唐玉蝉确实有些难受,他怎么会猜不到出了问题,在回来之前他就和其他同学对过了答案,怎么也不可能是这个分数。
但就算有人做了手脚又能怎样?他爹不疼娘不爱,一没势力二没钱,还没进入社会就已经接受了毒打,现如今他就是一条躺在砧板上的鱼,只能任由人摆布。
不是没想过逃出这个村子,但没有唐四叔的陪同,无论如何他都是原地打转,鬼打墙一般离奇,这也是为什么村民们都很安分守己的原因,大家都被困在笼子里,无法脱身。
以前说过的那些话好像都成了火辣辣的巴掌啪啪地打在脸上,他害怕看到俞相失望的眼神,怕他觉得自己是个只会说大话的骗子。
但看到俞相怜惜眼神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好像无所谓了。
唐玉蝉想让俞相再多心疼自己一点,最好心软到没有底线。就像在学校美术生看到过的那副圣母怜子图一样,在潮湿冰冷的房间里,俞相会用充满爱意的温柔拥抱来减轻自己一切的痛苦。
他突然停住了脚步,长而密的睫毛被泪水打湿黏在了一起,下唇被咬得没有血色,看起来像一只被抛弃了的可怜猫咪。
唐玉蝉无声地流下眼泪,哽咽着喃喃道:“没能上省大,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不不不!怎么会!”俞相立马站直了,握住唐玉蝉的双手并在了一起,很真心实意地保证,“我肯定不能会这么想!不上省大又能怎么样,玉蝉你这么聪明,留在村里做什么都行!”
他给唐玉蝉出了个主意:“不然你明天开始来跟我妈学画年画吧!”
唐玉蝉终于抹了泪莞尔道:“好啊。”
还没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两人决定先回唐玉蝉家里补个觉,俞相这几天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的,连睡觉都想着唐玉蝉的录取通知书什么时候才会到,这会儿骤然大悲过后困得不行。
“玉蝉,你不睡一会儿吗?”
俞相擦了身躺在新换的床单上,嗅着枕头上的清甜香气昏昏欲睡,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要去邀请唐玉蝉同眠。
唐玉蝉坐在竹编椅上,手里捧着一本教材书翻看着:“你睡吧,我不困。”
“好……那你困了的话……”
含混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俞相撑不过沉重眼皮的抗议,呼吸平稳地陷入了酣眠。
小拐塘村不兴安装窗帘,大多数人家里都是用画好了的年画糊上去以做遮挡。但谢媛是个很有生活情调且爱美的女人,还住在这里的时候请唐四叔去镇上扯了一匹淡青色的印花纱,钉上钉子当成窗帘挂了上去。
这纱轻飘飘的,好看但是不挡光,白天一到,阳光就会大方地倾泻而入,虽然朦胧梦幻但不适合入睡。
唐玉蝉坐在床头这个位置,刚好就挡住了俞相眼前的光,能让他安稳地睡个好觉。
过了好一会儿,他放轻了动作把书合上放在膝头,曲肘抵着下颌,肆无忌惮地用热烈的目光去描摹俞相的脸庞。
很阳光野性的长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没有表情的时候看起来有些不好接近,笑起来却很像一只没心没肺的大狗。
指尖隔空点了点微微张开的唇瓣,这是唐玉蝉最喜欢的地方,俞相的嘴唇不厚不薄颜色有些淡,看起来很软的样子。
他无数次不分白天黑夜地幻想着、想要用唇舌去勾勒,而现在俞相睡着了,不正是一个好机会吗?
唐玉蝉像是着了迷,眼眸半阖控制不住地倾身靠近,浑身都莫名地燥热起来,呼吸交错的时候心跳快如鼓点。
水红色的唇瓣寸寸压下,几乎只隔了一张纸的距离时唐玉蝉倏地停住了,双手撑在俞相身体两侧虚虚环抱着,嘴唇缓缓上移,只在他的额头留下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吻。
只在恋人中才会出现的暧昧动作,他悄悄地满足了成为俞相恋人的妄念,不管是吻在俞相身体上的哪一处,都让唐玉蝉心满意足。
唐玉蝉嘴边噙着笑,又端正地坐回原处给俞相挡起了阳光。
“只要有你在就好了。”他在心里才敢对俞相告白,“有你陪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