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都凉了,纪太白还是贪凉。
他把香瓜放在水桶里浸泡一整个白日,黄昏时取出来大快朵颐。
水井街外突然传来锣鼓喧嚣之声,阿宝蹲在门槛上:“是哪家娶亲了吗?”
纪太白啃着香瓜:“不知道诶,要去看一下吗?”
“算了,翠容还睡着呢,也不知道竹隐去哪里了,一天往外跑。”
纪太白在水桶里冲洗黏糊糊的手:“她从小主意就大,不太听话的。”
日光从树枝缝隙中漏下,留下斑驳的影子。
阿宝站起身来,正好有一个邻居的姑娘路过,便笑着跟她打招呼:“小萝,买菜去啊?”
小萝手挎提篮,愁眉苦脸:“别说了,刚出巷口呢,就遇到官兵开道,说是有贵人的车驾经过,一个时辰之内不许从那边走,我只好从另一边走。”
阿宝“啧啧”称奇:“哪家贵人从这里走啊?阵仗真大。”
小萝慌忙冲她挤眉眨眼:“快别说了!是温净公主的仪仗,阵势大得不得了!说来也怪,她从来都是走朝阳门的,今儿个不知道为何从这里路过。”
“温净公主?”
这个名字从舌尖滚了几下,阿宝跳下台阶,跟小萝并肩走在一起:“我们刚来天都不久,这温净公主到底是哪一位啊,怎么总是听到她的名号?”
小萝紧张兮兮的,左右看了看,这才在阿宝耳朵边道:“这位是圣人最疼爱的大公主,咱们大瀚朝有一半的国库都在她的宫殿里,真真是豪奢得不得了!
前些年北狄来求娶公主,被圣人斥回去了,还让宋大将军镇守郇州,就是不让公主和亲。听说公主都十八岁了,还没有人敢尚主呢。”
果真有这么受宠?
阿宝沉思着,小萝同她招手:“我先去买菜了,再不去,坊市就得关门了。”
阿宝捡起地上一枚落叶,透过上面的虫洞,看向碧蓝的天。
天都的秋,清朗干净,明亮如水晶。
身后突然传来簌簌的脚步声,回头看去,却是竹隐。
她脚步走得快,低着头,一直到阿宝身前才刹住。
“哎,竹隐你回来了?你去哪里了?”
竹隐没回话,阿宝弯下腰去看她,却见她眼圈红红。
阿宝追在她身后:“竹隐,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进了庭院,纪太白吓得扔掉甜瓜:“小师妹,你咋了,哭什么?”
竹隐瘪着嘴,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才将眼泪憋回去:“我……”
一开口,声音哽咽。
阿宝和纪太白担心得不得了,连忙拉她坐下,又给她倒水。
竹隐接过茶盏,准备喝水,可终究还是意难平,狠狠将茶盏放到石桌上:“我方才回来,碰见那些达官贵人的仪仗,狗仗人势的奴仆,直接拿着马鞭抽旁边的人,让他们滚开!我……她凭什么?!不就是仰仗着皇帝的威严,搜刮民脂民膏,作威作福!”
纪太白吓得捂住竹隐嘴巴:“小师妹,这话可不敢说,传说中有什么锦衣卫,我们说的坏话都会被记录在册的!”
竹隐咬紧牙关:“我说的是实话!要杀要剐我也不怕!”
阿宝摸了摸她的头:“你是遇到温净公主的仪仗了?”
“我呸!她算什么狗屁公……”
话音未落,大放厥词的嘴巴被纪太白死死捂住。
竹隐气得快撅过去了,纪太白在一旁也是愤愤不平。
阿宝叹了口气:“唉……”
夕阳落下,满园流金。
纪柯羽回来就见到这样一幅景象。
他得了轮转心法,如获至宝,这些日子每日都出去练功,日落后买上饭菜回来。
今天没听到院子里吵吵闹闹,倒是一片死气沉沉。
他放下手中的菜:“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一个个无精打采?”
纪太白看了一眼门外:“柯羽,你回来的时候有没有遇到公主的队伍?”
纪柯羽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没遇到,但是听到有行人说,我便从街尾回来的。”
竹隐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纪太白起身,开始打水洗菜,一边宽慰竹隐:“别气了小师妹,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别气坏了自己身体。”
“你还能说出这么有文采的话?”
“嘿嘿,那是,要不是怕被砍头,我还能说出更多的呢!”
吃过晚饭,竹隐躺在椅子上生闷气,纪柯羽洗碗。
阿宝和纪太白苦口婆心劝翠容起来走动。
“你都躺了半个月了,该起来活动活动,要不然身体虚弱,更容易生病。”
纪太白补充一句:“四肢都躺退化了。”
翠容拉起被子:“我困,我想睡觉。”
“别睡了,你根本没睡着,你就一直躺着!”
翠容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只蚕,充耳不闻。
阿宝无奈,继续坐在门槛上吹风。
穿堂风一吹,凉丝丝,寒浸浸的。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阿宝抬头去寻找河汉之间的星宿。
树影摇动,纪太白兀自喋喋不休:“春困夏乏秋盹冬眠,你都快睡成老鼠精了……”
枝叶婆娑,正在洗碗的纪柯羽忽然拧身,一只筷子如利剑一般刺进海棠树间。
树枝间发出一声属于人的闷哼,院子的人都不约而同看向树上。
纪柯羽抽出腰间长鞭,鞭子发出脆辣的噼啪声。
竹隐最先反应过来,她冲进堂屋,抓起自己和纪柯羽的佩剑,然后一把将阿宝扔到屋里:“躲起来!有敌人!”
她将佩剑扔给纪柯羽,两人背对而立,警惕地看着海棠树。
纪太白慌忙摇晃翠容,压低声音道:“快醒了大姐,有敌人来了!”
不用他说,翠容已经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了起来,借着烛光一看,她穿戴得整整齐齐。
阿宝将纪太白的长剑递给他,又将翠容塞到床底:“躲起来,机灵点,别爬出来!”
这段时间在天都过得很安逸,阿宝疏于练箭,就请纪柯羽给她做了一副弓弩。
她吹灭蜡烛,抠开一点窗户纸,借着月光察看外面的情形。
纪柯羽手持长鞭,朗声道:“来者是谁,报上名来!”
一声嗤笑声后,一人立在墙头。
他戴着面具,一身夜行衣,看不清容貌,随剑飞出,杀意凛然。
长鞭如灵蛇,试图卷裹住黑衣男子,可是他身法异常灵敏,竟然逃过了麒麟鞭法的掣肘。
竹隐虽小,武功也很精进,长剑相接,碰撞出耀眼的火花。
三人缠斗在一起,无法辨认身形。
阿宝稳住右手,轻声对纪太白道:“你去吸引那人的注意力,把他引到一边,这样我才能射中他。”
纪太白低声应下,正准备翻窗出去,忽然听到“当”的一声,他猛然回首,一只铜钱镖深深钉在窗棂上,与阿宝的眼睛只有咫尺距离。
“阿宝!”纪太白吓得低呼,抓住阿宝肩膀往后拖,才后退几步,又有几只铜钱镖飞来,钉在刚才的位置上。
纪太白心有余悸:“刚才他看到了屋里有灯光,他知道屋里有人!”
阿宝紧紧握住弓弩,呼吸发紧。
她捏住纪太白的手:“快去,去帮他们!那人是卫无涯!他武功很高——”
话音未落,大门猛地一震,之前没有打扫干净的灰尘扑簌簌落下来,竹隐被那人踢飞了,躺在地上起不来。
纪太白飞身而出,长剑直刺男子面门。
阿宝趁机去扶竹隐,她唇角有血,双手发抖:“阿宝,快跑……你轻功不好,快离开,我们断后……”
弓弩锋利,阿宝一把握住箭头,手掌顿时裂开伤口,她将血淋淋的手指塞进竹隐嘴里:“竹隐,那个人是向我寻仇的,你们别管,快离开!”
“那更不能留你一个人了!”混乱中,竹隐没有意识到阿宝在给她喂血,她强撑着站起来,“陈十八在隔壁胡同住客栈,你快去找他!”
话才说完,竹隐立刻意识到,陈十八中了迷神引,不能见阿宝。
阿宝握住她的手,目光坚定:“竹隐,你轻功好,你快去快回。”
竹隐知道,这是最优解。
来不及犹豫,她飞身离去,声音还在回响:“他若来了,你找地方躲起来!”
阿宝起身,重新将弩箭对准黑衣男子。
她不会认错的,那样的身形,那样形制的铜钱镖,招招致命的剑法。
可是,他为什么要杀她呢?
从小到大,卫无涯总是站在高处看她,像是一具傀儡,目光没有任何温度。
小时候,她最害怕他。
那个时候,她的名字叫做卫姜。
她不喜欢春山,不喜欢南华宗,不喜欢那些人对她虚以委蛇。
所以她一直在跑,直到她的婚礼,她终于逃脱。
后来她不怕了,就当过去的一切是一场梦。
跑了这么久,她以为,卫家人已经不再追捕她了,已经放弃了。
可是如今,他为什么又追来?是因为这些年取了她的血,做贼心虚,所以杀人灭口?
他怎么敢杀她的?
他这样卑贱的蝼蚁,她已经放过他,他怎么还敢的?
暴怒充斥着阿宝的头颅,持箭的手却越发稳定,她看着卫无涯的身影,像过去十八年一样,就那样看着他的身影。
弓如霹雳弦惊。
箭羽飞出的那一瞬间,阿宝听到了很悦耳的声音,那是箭矢插.进肉里的声音。
箭羽射中卫无涯的后背,他木然回眸,与阿宝对视。
阿宝看清了他的脸。
还是古井无波的脸。
阿宝突然想起了公孙浮图,陈十八看着公孙浮图的时候,会不会也像她看卫无涯一样?
而后,阿宝发现,卫无涯眼底有了光。
那是一片红光。
骇人的红,铺天盖地的红。
循着卫无涯的目光,她侧目看去。
她惊恐地发现,骤然间漫天火光,仿佛吞噬了整条街道,哔啵之声不绝于耳,还有人的惨叫声。
空气中弥漫着火油的气味,恐惧让她的面庞扭曲,她的耳朵里只有火的声音,甚至听不到自己在说话。
她在嘶吼:“卫无涯!!你这贱奴!你怎么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