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七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放在十六年前,他是冠绝京师无人能敌的“七圣爷”,是一手创立雄踞江湖黑白两道的迷天盟盟主,同时也是修炼“先天破体无形剑气”的不世天才。
可如今的关七,是一个口中喃喃一味痴痴执着于寻找“小白”,每日太半时辰里都如同稚子一般单薄、迷茫,且空洞的人。
但这个空洞的人偶尔也会突然失控,最近的一次,就是在巴蜀一带遭蛊毒蚀心之时。
回京之后,在闵进等人心照不宣的安排下,关七继续久居盟中避世不出,失去了外界的刺激,没人再在他耳边提起“小白”,加之王怜花替他除去了蛊毒,辅以温药调和,人的精神也就逐渐稳定了下来。
可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又一次突然发狂。
除了闵进、吕破军和张纷燕之外,即便是颜鹤发、任鬼神、邓苍生等人,轻易也不意和关七多单独接触。
昔日江湖的战神、迷天盟的主心骨,如今竟好似成了一个被众人供奉在壁龛里的吉祥物。
不,或许说是不知何时就一点即炸,且威力惊人的火药更贴切,偏偏引信不在任何人手中。
可又幸好不在任何人手中。
闵进现在回想起张烈心和张铁树两人的所作所为来还心有余悸,若不是王怜花,他们竟没一人发现关七在离京前便已中了蛊毒。而下蛊之人,正是这为自己亲手自襄樊分舵提拔上来的两兄弟。
他们背后之人是谁?是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亦或是效命于蔡京的某股江湖势力?
可闵进没机会撬开这二人的嘴了,他们死在了“宋先生”掌下。
他倒未曾怀疑过“宋先生”不打招呼便动手有何深意,也没追问他是否盘问出此二人背后的主人。在“金面兽”闵进心里,眼下没有什么比关七的安危,还有迷天盟的生机更重要。
至于其他人怎么想,他不在乎。
他知道颜鹤发和任鬼神的那些小心思(邓苍生只是无脑跟随任鬼神行动),但闵进心里清楚,眼下的迷天盟需要这位“宋先生”,六分半堂势大,金风细雨楼隐隐有后来居上之势,迷天盟于京中的地位早已岌岌可危,有为两股势力择机而噬的灭顶之险。
不论这位“宋先生”有无别的企图,他的确救了自己和吕张二人一次,在他的诊治下,关七也的确有些微好转的迹象。迷天盟也一改往日颓势,不说彻底改头换面,也算得上敲山震虎,整肃一新。
只唯有一点,每次他医治关七,闵进提出需至少有他或吕张中的一人在场。
“你们随意。”王怜花每次都答应得很爽快,唯有这一次,他提出了条件。
这一次,他带回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年轻且样貌清秀、脸色苍白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女人。
她甚至看着有几分病弱,叫人不免联想到金风细雨楼的某位沉疴难愈的楼主。
在六位圣主或狐疑、或做壁上观的注视下,王怜花不疾不徐地开口,他以扇柄点了点站在他们面前的灰衣女子,介绍道:“这就是我说的,我们要等的人。”
话音刚落,尚需服用两副药才能完全祛除体内“沉梦”毒性的灰衣女子爆发出一阵猛烈不可自抑的咳嗽。
迷天六圣:“……”
这人靠谱吗?怎么看起来自己都还需要吃药静养?
邓苍生注意到她腰上系了个巴掌大小的卦盘,看起来很像街市上随处可见招摇撞骗的神棍的必备之物。
嗯,本人看起来确实也像神棍,没得说。
可人既然是王怜花带来的,众人一时面面相觑着沉默了下去,没谁会去当面驳他面子。颜鹤发不愿意当出头鸟,至于任邓二人……上回质疑他得到的惨痛教训尚且历历在目。
灰衣女子,也就是宋雁归揉了揉鼻子,似乎尤嫌惊喜给的不够多,她问:“那么,先让我见见你们口中的病人吧。”
闵进犹豫,继而叹了口气,道:“你随我来。”
“不必,”王怜花冷不丁打断,他看向闵进淡淡道:“让她单独见一见关七。”
不是商量,是要求。
“可……”闵进攥紧拳,欲言又止。
他不想在内忧外患之时和王怜花撕破脸,可不叫人单独与关七相处,是他的底线。
“哇这位关大侠是没出阁的闺秀吗不许外人单独相见,分明我才是正经黄花大姑娘,顶多闺秀见闺秀,这位兄台有何不放心的,还怕关大侠单独见我会吃亏不成?”
她一脸痛心疾首,望天喃喃:“该担心的人是我才对。似我这般不谙世道黑暗,还肩不能扛的无辜小民……”
迷天六圣:“……”第一次听说有人把受伤不出的关七比做闺秀的。
宋先生到底哪里找来这位画风如此清奇的朋友。
“你放心,我可以一个人去见他。”在众人的无语凝噎中,她一掌看似随意地拍在闵进的肩膀,轻拍,并直直看向他的眼睛,粲然一笑。
闵进身躯僵直,心头猛地一震:她什么时候近身的?他甚至来不及察觉。不,即使察觉,他也躲不过去这看似不经意的一拍一按。
可是……他看向她的眼睛,一双没有阴霾,笑意明澈洞然的眼睛。
“不会有事,你放心。”她说,
闵进鬼使神差地点头说“好”。然后在她负手背身而去的身影里回过神,他张了张口,到底没有再阻拦。
“你可以相信她。”绯衣男子在他身后淡淡道,他以扇掩唇,自后漏出三分笑意,轻叹。
“她是谁?”今日难得沉默寡言的邓苍生终于忍不住问。
他问出了在座六人心底共同的疑问。能叫这位目下无尘的宋先生,这般倾心相待,言语之间,似对对方无限信任。
“宋雁归。”王怜花合扇轻笑:
“如果这世上你们只能信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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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雁归。”
六分半堂总舵之中,雷损也刚从坐在下首的狄飞惊口中,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他问了和迷天六圣一模一样的问题:
“她是谁?”
“她谁也不是。”狄飞惊低着头,慢悠悠开口:“不属于武林十三家中的任何一支。”
“但她杀了朱勔。”狄飞惊道。
雷损从不会质疑狄飞惊的判断,但听到此处,终于才对他口中之人升起一丝好奇。
朱勔在江南一带设置应奉局大肆采买“花石纲”以逢迎圣意的事人尽皆知,不需三年,他的势力在江南一带或可称王。只说如今一言一行,也已隐隐有要脱离蔡京掌控自立门户的苗头。
这事蔡京知不知道雷损不清楚,但六分半堂却清楚得很,只因朱勔于不久前开始,便要六分半堂江南分舵,每月单独上供一份所得给他。
对于他被杀一事,雷损虽谈不上像金风细雨楼那样乐见其成,但对他是死是活,也谈不上多关心。
不过……不出身世家,在江湖中没有任何根基,却在雁门关斩了朱勔?他微微沉吟:“她的胆子很大。”
“武功也不弱。”狄飞惊道:“朱勔惜命,他的护卫中有蔡京派去的人,身手和十三堂堂主亦在伯仲之间。”
至于蔡京派人在朱勔身边,是监视还是保护,这倒还在其次,但朱勔明面上作为蔡京一党心腹,骤然被杀,蔡京暗中命六分半堂除掉此人,与其说是为了朱勔,不如说是为了自己。
毕竟对方还顶着一个通金叛国的罪名。还有,一点唇亡齿寒的自保心理。
“我们的人失败了。”狄飞惊道,他已经几乎可以确定在京郊见到的灰衣女子和雁门关的青衣人就是同一个人。
武功内力可以隐藏,但一个人的气质,还有好恶是很难隐藏的。
“因为她身边出现了纵剑魔星孙青霞?”雷损当然也听闻了刺杀行动的失利。
孙青霞的实力,远非六分半堂派出的人手所能敌。
“我在想一件事。”狄飞惊垂眸看着面前袅袅的茶汤,升腾又漫漶的雾气,他看起来又走神了。
雷损没有催促,狄飞惊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他从来很有耐心,对方也从没有叫他失望过。
可在听到狄飞惊的结论之后,不动如山如他也险些有些坐不住了。
“迷天盟,或许会和金风细雨楼结盟。”
近年来趋向于主降派的迷天盟,和坚定主战派的金风细雨楼结盟?这听起来比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结盟更像是个笑话。
可如果这句话是狄飞惊说的,那它就不是一个笑话。
而是事实。
叫雷损寝食难安的事实。
狄飞惊:“我在京郊见过她,她现在人应该已经去了迷天盟。”他顿了顿道:“她和迷天盟那位‘宋先生’关系匪浅。”这些信息组合在一起,让他油然而生一股预感。
“但只是或许。”他道。苏梦枕的性格,注定他是一个杰出的领袖,但他同样也有缺点。他的说一不二,注定了他不是一个适合与人平起平坐合作的人,所谓一山不容二虎。
这其中的变数在于宋雁归。
雷损沉默了良久,他坐在六分半堂总堂的位置上已经很久,六分半堂在他手下发扬光大,已经超过了第一任总堂主雷震雷在任时的声势。
但他从不掉以轻心。谨慎、小心,如履薄冰,这些是雷损保证自己多年屹立不倒的关键。
“你在京郊和她见过面,她实力如何?”
“看不出深浅。”狄飞惊道。
“连你都看不出……”雷损眉关紧锁,捋须沉吟:如果世上有人的武功连狄飞惊都看不出深浅,那也已经足够说明她的武功深浅。
“不应该拿十三堂堂主和她相比,”雷损沉声道:“是苏梦枕。”
狄飞惊“唔”了一声不置可否,却忍不住微微晃神,他在假设当时在京郊动手的可能性。
不,他带去的人不够多,事实上可能带再多人也不够用。
如果她同时还是重伤完颜阿骨打的人,那么对于宋雁归的实力就需要彻底重新评估。
而贸然动手除了激怒对方,和将对方彻底推向和六分半堂不死不休的对立面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是苏梦枕吗?证据上显示确实如此,因此狄飞惊理智上觉得雷损的判断没有问题,但是内心:
或许更合适的评判标准应该是,关七。
不是如今被炸伤了脑子的关七,而是武功全盛时期的关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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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如今脑子被炸伤的关七,正在被迫和宋雁归玩大眼瞪小眼的游戏。
长期保持眼皮不眨,他眼睛有些酸了,流下了生理性的泪水。但是对方没有动,他也不动。
“我输了!”哪知这时候,宋雁归大叫一声率先认输。
关七笑,他的笑很浅,你很难想象像他这样的人会笑得这样纯粹又快乐,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了。
“你是谁?”他问。
“宋雁归。”
“不认识。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见一见你。”
“见我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笑:“但见到你之后我就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么?”
“知道你……可能需要帮助?”她挠头,虽然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帮他。
“我在找一个人。”
“谁?”哇她可不擅长找人。
“谁……我在找谁……小白,我在找小白。”
“小白是谁?”她问。暗道:听起来怎么像是什么可爱的小猫小狗。比如她曾经在无净山养过一只……大黄。
于是她也就没注意到这两个字如同触发关七情绪波动的开关,他先是一愣,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神思狂乱,眼看就要暴走。
如同温暖和煦的清风拂在肩头,连同混沌缠绕不清的思绪一并荡开,他在这股安定的气息里,听到她又问了一遍:“所以小白是谁?”
“小白是一个人。”他一脸无辜天真道。
“……”
往常都是她叫别人哑口无言,第一次有叫她无语的人出现了。
关兄,真正的天才,无须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