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结,并无旁的交代,于是领着冯乙出来,仍送回山寺中去。
冯乙回到寺中,见宫里人都山下去了。他回到自己房中,打了会儿坐,念了片刻经。窗外暮色四合,渐渐不闻归鸟啼声,等到一弯新月爬上树梢,他便从房内出来,慢慢踱步来到山寺的入口。
在门口等了约有半个时辰,夜风渐冷,他看那月亮升上半空,虽不甚明亮,但山中幽暗,仍有如雪般的光华洒落下来,披在肩头。他只觉脚酸腿肿,便在台阶上坐下,仍是苦等。
到了三更时分,山径下朦朦胧胧有个人影往上移动。冯乙扶着寺前的石柱立起身细看,那人影移得极快,不过一晃儿的功夫,已到了眼前。冯乙在月下看真了那人面容,不由叹了口气道:“陛下终于来了。”
来者一身侍卫打扮,正是改装的朱蔺玄。朱蔺玄上前一把拉住冯乙,急急问道:“冯院丞,阿晏可是在寺中?你快带朕去见他!”
冯乙鼻头一酸,哑声问道:“陛下如何知道他在这里?”
朱蔺玄见他脸色不对,心下一沉,急道:“难道不是?那你为何说天禅寺中也有苦楝树?院丞应该知道我梦中的那株是在小医庐,我梦中想要记起的人就是阿晏,因为被忘川花的药性封住记忆才会头疼不已。院丞既然帮我恢复了记忆,又引我至此,难道不是为了让我与阿晏相见?若他人不在这里,又在哪里?”
冯乙忍悲问道:“陛下既然什么都记起来了,那么也该知道太后忌惮他,不让你见他,所以才用了忘川花,让你们分离。如今你记起他来,见了面之后,又要如何呢?”
朱蔺玄想也不想,立刻道:“等我见了他,便要告诉他,我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他才是我想要娶的人。之前几年我因失了忆,所以做了那些伤他心的事,这都是我的错。如今能够重逢,我便要弥补这些年的过失,从此护着他,伴着他,再也不要分开了!”
冯乙终于落下泪来,道:“有陛下这句话,也不枉他的一片痴心。”说着便将一物递与朱蔺玄。
朱蔺玄接在手里,看时,原来是自己亲手做的那把竹扇子,本来是要送给阿晏做生辰礼物,还未等到日子,先已把他忘了。他此时把所有事情都记得清楚,晓得自己那时虽然忘了他是谁,却仍把这扇子送给了他。只是不知那时的阿晏,把这扇子接在手里时,心里又是个什么滋味。他心痛如绞,人亦晃了一晃,颤声问道:“是阿晏让院丞把这个给我么?”
冯乙拭泪道:“陛下打开来看一看,上面是他留给陛下的话。”
朱蔺玄颤着手打开那把扇子。见那扇中间有一道裂痕,似曾被撕开两半,后来又被人仔仔细细地用娟纸贴合到了一处。那扇面上是自己画的竹子,背面写的那行字——“祝卿安”,后面跟着写了一行秀挺的小字,一看即知是阿晏的手笔,写道是:“君安即我安”。字旁画了一株苦楝树,那树上开了花,红艳艳,明晃晃,衬着白底黑字,美得惊人心魂。
朱蔺玄抖着手抚摸那花瓣,颤声道:“这是他的血么?他人呢?在哪里!”
冯乙道:“陛下如今娶妻生子,母慈子孝,国事太平,尽享天伦。陛下大安了,他便也心安了。夜深了,明日还要早朝,不如早些下山回宫,一切照旧便罢了。”
朱蔺玄一把抓住冯乙,两眼通红,嘶声道:“不!阿晏在哪,带我去见他!”
冯乙叹了一声道:“陛下何必如此执着呢?”
朱蔺玄咬牙道:“冯乙,朕命令你,即刻带朕去见阿晏!生人死骨,哪怕他如今已化为灰烬,我也一定要见到他!”
冯乙老泪迸流,哀声道:“陛下有此决心,也不枉我在此苦候多年。请随我来吧。”说罢在前领路,蹒跚向寺中而去,朱蔺玄踉踉跄跄跟在他的后头。
朱蔺玄上山时心中抱着希望,以为冯乙既然留下讯息,阿晏应就在寺中隐居。母后让他忘记,让阿晏离开,这般安排也合情合理。及至看到那把扇子,听到冯乙的劝告,心中已多少明白,只怕凶多吉少。然而总还抱着一线侥幸。如此跟着冯乙沿着山径来到一处山崖边,石壁处开了一个洞口,自内飘出袅袅白雾,尚未靠近,已觉冰侵彻骨之寒。
冯乙停在洞口,向朱蔺玄道:“此乃千年玄冰铸成的冰洞,尸身停放在内,可保不腐不化。当年沈晏临去时,希望将自己与所有信物都烧尽成灰,而后在这山林中随风洒了。这是他的遗愿,我本不该违背,但终是不忍,也不甘心。你们即便生不能相守,临去时总该见上一面,好好道个别。于是自作主张把他暂且留在洞里。如今总算等到陛下。陛下进去见他最后一面后,我便将他火化,葬与这山林风月。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峨,也不枉他一世情苦。”
朱蔺玄呆了一般立在洞口,冯乙说完半晌,他亦无动作,也无言语,只把两眼直愣愣地望向洞内。
冯乙又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他动作。借着月色看他神情,只见面上惨无人色,双唇颤抖,两眼空洞,竟如失了魂魄一般,大有哀到极致不能自持之意。
冯乙忍不住落泪道:“陛下节哀。已是多年前的事了,他走时也十分安详。”
朱蔺玄慢慢将目光从洞口移到冯乙的脸上,表情怔忪地问道:“你说什么?这洞里停放着什么?阿晏他……他的……”
他大概想说“尸身”二字,却把一口鲜血从喉中喷了出来,呆滞的双目遽然合上,人软软地往地上倒去。
冯乙本以为他会问些沈晏的病情与死因,却不料竟到此刻还不肯相信人已不在了。他素知沈晏的痴心,想不到朱蔺玄竟也情深至此,分离多年,物是人非之后,竟仍不忘初心。大感意外之外,亦为沈晏感到欣慰。他忙过去扶起朱蔺玄,把脉后果然是急痛攻心所至的昏厥,赶忙抽出银针刺穴救治。
朱蔺玄幽幽转醒,听冯乙劝道:“陛下莫太伤心了。沈晏已逝去多年,他在天之灵看见陛下如此待他,必也是欢喜的。天色渐明,陛下明早还需早朝,当为国事节哀顺变。”
朱蔺玄也不知有没有听见他说什么,挣扎着起来,一把拂开他想来搀扶的手,自己踉踉跄跄奔进洞去。
冰洞中白雾弥漫,幻若瑶池仙境。朱蔺玄一眼便看到冰泉中浮着一口冰棺,冰棺中安详躺着的人音容宛然,仿佛睡着一般。
朱蔺玄痴痴看了一阵,落了满脸泪痕,却是笑道:“阿晏,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我都要认不出你了。”
他已恢复了全部的记忆,记起了儿时的懵懂,记起了定情的欢愉,记起了喝下毒酒的决绝。他还记起了失忆时对他的阿晏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记起那双清如湫泓的眼眸,压抑的隐忍的凝视着自己。
他记起来了,什么都记起来了。他的阿晏以身试药为他解毒。他的阿晏呕心沥血为他熬药。他的阿晏听他亲口说喜欢一个女子。他的阿晏在大婚当日做了迎亲使,亲手为他接来了新娘。
他的阿晏,就是这么一步又一步,被失去了记忆的自己,亲手推向深渊,耗尽一切,心死如灰,却怎么还在那扇子上写下那样的五个字。
朱蔺玄跨进冰冷的泉水里,俯身探入冰棺中,伸手把人抱住,喃喃道:“阿晏,我来了,我来娶你了。”
君安即我安。
卿不在,我何安?
冯乙被冰洞中的寒气冻得手脚僵硬,上下牙齿不停打颤,发出“哒哒哒”的声音。他却不敢出去取暖,唯恐朱蔺玄伤心之下又出意外,眼见着他将沈晏的尸体搂在怀中,一动不动地站在冰泉中,仿佛完全不知道寒冷一样。
良久良久,茫茫白雾之中,一抹殷红在冰泉的水面上弥漫开来,渐渐染红了整潭的清澈泉水。冯乙被雾气遮掩并看不清楚,却终于闻到一股血腥味,不由大惊失色,顾不得寒气刺骨,赶走几步到了水边,定睛细看,那血水已染了朱蔺玄的大半个身子。不知何时他将那把竹扇子折断在了手里,削尖的竹片做了利刃,被他深深扎入自己心口,也不知多久了。
冯乙骇得魂飞魄散,再不料他贵为天子,坐拥天下,如今又有美妻娇儿,生活何等和乐圆满,却竟也与那一无所有的沈晏一样,因着一个痴字,就要把命断送。
冯乙呆了半晌,眼见鲜血汩汩地仍从朱蔺玄的胸口涌出来,他却面带着笑意,拥着那冰冷的尸身,像是对着一个活人似的,轻声细语,柔声道:“……我知道你不怪我,你真是好傻。可我也知道你心里很疼,所以才折断了我送你的扇子,是也不是?现在我也很疼,跟你当日一般疼,如此补偿你,可好吗?然后我们都忘了之前的事,好不好?我们还回到那日去,你的毒酒我来喝,你走了我来陪你上路,你等等我,等等我……”
这么一面说着,一面也坐进冰棺里去,而后就着相拥的姿势,与他的心上人一起躺倒。他温柔地吻在那苍冷的唇瓣之上,犹如吮吸甘露一般,微笑着道:“阿晏,我不许你丢下我。你走去哪里,我还来找你的。我说过了,我要跟你总在一处,谁也不离开谁。”说着话,缓缓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