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何湫就这那杯涩地发苦的竹叶青喝了一整壶的水之后,她终于说服了自己:
也是,不为人意志所转移的只有客观规律,而她何湫,是个活生生的人。被他人所改变,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何湫抱着这个想法去了店上。
丁堰果然没在,店上只有老张和那个新来的会计,何湫隐约记得她叫沈欣月。纠结了一会儿,何湫还是冲沈欣月一笑,去旁边的店面找人。她刚看到石祁在。
“石祁,”何湫走到车边上唤他,“那啥,你师父在吗?”
“没在啊,”店里头没开空调,石祁出了一身的汗,转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堰哥最近都没在店上,差不多…得有四五天了吧,你不知道吗?”
何湫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是,我就是看他最近挺忙的,一直找不到他。就想来问一下,他最近是遇上什么事儿了吗?还是,店上有什么事儿…”
石祁这下直接转过了身,“不是,何湫,你真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什么?”何湫皱眉问。
石祁这时却又有点迟疑了,有些不知道该不该说。
何湫觑了石祁一眼,作势掏手机,话慢悠悠地出口,语气却很冲:“你不说我就直接去问丁堰了?”
“我说我说,”石祁还是把她拦了下来,“堰哥这几天够头大的了…你就甭去告我状了。”
事情说起来还有点复杂。
何湫带丁堰回家的第二天,丁堰回了趟丁家。
当天下午,丁家爷爷就因为跟丁堰大伯和二姑吵架被气进了医院。
丁堰他爷爷年前刚中风,心脏也不太好,当场就被气到昏倒,120直接就给他拉到区医院去抢救。
为什么吵起来店上的人都不太清楚,只听说多半是跟钱和房子有关。
但石祁跟丁堰走得近,他家又跟丁堰爷爷奶奶住在一个安置小区里,所以多少要更清楚些。
“丁爷爷的身体不是一直都不太好吗?丁奶奶又不怎么管家里的事儿。”
“今年年前的时候,丁爷爷就想着,要把身后事都理个清楚。”
“好像就是说,丁爷爷过年的时候转了一笔钱给堰哥,具体多少我就不清楚了。但照堰哥大伯那个大吵大闹的程度,我觉得肯定不是简单几万块的事儿…”
何湫“啧”了声,“讲事儿就好好讲,你管人给了多少钱呢?”
石祁平白受了她一句怼,有些委屈:“我也没说什么呀…怎么这么大火气呢?”
何湫才反应过来是自己有求于人,于是连忙去哄:“哎哟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我请你喝咖啡吧?”
“不用…”石祁闷闷地回了一句,想了想还是说,“那我想喝奶茶。”
“喝,喝。”何湫忙不迭地掏手机,“你想喝什么?茉莉奶白行吗,全糖、去冰”
把奶茶点好了,石祁又继续:“我刚说到哪儿了?噢,说到丁爷爷给堰哥转了笔钱的事儿,对吧?”
“那天是丁爷爷把三个子女都叫回来,说要商量三套安置房的问题。”
“当时占地赔款的时候,丁家一共要到了三套安置房,一套套三,两套套二。两套套二呢,是都租出去了的。丁爷爷丁奶奶住的那套套三,堰哥之前也是跟他们一起住的,上班之后堰哥就搬出来了。”
“嗯…”何湫点点头,“然后呢?”
“照丁爷爷的意思,丁堰他二姑和大伯一人分一套套二,要租要卖都随他们。然后他和丁奶奶现在住的那套套三呢,他想直接给堰哥…”
“不是应该给丁叔吗?怎么…怎么直接给丁堰了?”哪有越过儿子直接给孙子的,何湫心想。
“确实是这个理儿啊…”石祁一边说,一边把面前车的引擎盖放了下来,发出“砰”的一声响。
“哎咦~”何湫往后退了两步。
“但我猜啊,丁爷爷多半是考虑到丁叔和兰姨是二婚,兰姨自己还有个儿子…两个儿子,还都没结婚,以后有的是用钱的时候。”
“丁叔名下的资产,丁爷爷肯定是管不了的,也没法保证这些东西最后都能到堰哥手里头。他能管的就是几套安置房跟他自己的钱。”
“把这些东西提早转到堰哥名下,也是为堰哥考虑吧,就算是安置房,也值个二三十万呢…”
“啊…是这么个道理,”何湫明白过来了,“那丁爷爷还真是够疼他的。”
“那肯定的呀。堰哥是跟着他爷爷奶奶长大的,这几年,也只有堰哥和丁叔在管他们老俩口。丁爷爷身体不好,每回住院也都是堰哥跑前跑后,又出钱又出力的。”
“我知道,”何湫点点头,
“但丁爷爷说把那套套三给丁堰,丁家得吵架吧?”
“就是说呀…”石祁一拍桌子,“丁叔当然没意见,堰哥那大伯和二姑当场就闹起来了。尤其是他大伯,对着堰哥破口大骂,说他和丁叔哄骗丁爷爷之类的,怎么难听怎么说…”
“骂得可凶,那街坊邻居全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也是听我妈说的。”
“他那大伯还砸东西,砸了好几个玻璃杯。”
“还砸东西?!”何湫蹙起眉头,语气有点急促,“这人有暴力倾向吧?怎么不报警给他抓起来啊?丁堰没受伤吧?”
“没没没,那不至于,你别急你别急…”石祁安抚她。
何湫压根就住不了嘴,“丁堰他大伯也不想想,他们拿到房子转手就能卖出去。那丁堰虽然拿到的是个套三,就算丁爷爷真走了,那丁奶奶还在房子里头住着呢。丁堰能把房子卖了变现吗?”
“而且丁爷爷把这套房子给堰哥,实际上也是让他和丁叔管丁奶奶的意思吧?丁爷爷也知道丁堰他大伯跟二姑靠不住,是吧?”
“堰哥他大伯话说得好听…要公平公正,那他倒是履行一下做儿子的职责呀!”
“他是不是还说要把三套安置房卖了分钱?他想得倒挺美…卖了房老两口住哪儿去,睡大街啊?没房住了最后不也是丁叔和丁堰管吗?他算盘打得挺明白啊…”
“不是,怎么说着说着还急眼了呢?”石祁觉得好笑。
“笑什么笑!”何湫语气很冲,石祁嗞着的牙立马就收回去了。
“然后呢?”何湫问他。
“反正,反正就这么吵起来了。转钱的事儿本来谁都不知道,结果话赶话,丁爷爷又把转钱给堰哥的事儿说出来了…”
“那才真的是炸了锅了,隔壁单元楼都能听到丁家吵架的声音。”
“事情的结果呢,就是丁爷爷被气昏了,120给送到区医院抢救。”
“好在人是抢救过来了…”
丁爷爷自然是要住院的,丁堰怕他爷爷再受刺激,不准他大伯来医院。他二姑有心来帮着照顾一下,但她前不久又刚动了个胃息肉的微创手术,陪床的压力就全落在丁堰和丁勇身上。
结果丁昌海还没稳定下来出院,汽修厂又出事了。
“这事儿,说来也是晦气得很。就一个之前在我们那儿修过车的,他提车后的第四天就交通肇事逃逸。在国道上呢,撞死了人,听说还是个孕妇。”
“他撞人的时候是大半夜,那一段路的监控也是坏的,反正很费了点工夫才把这人给抓到。”
“那这跟你们修理厂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杂种有毛病,非跟警察说是修理厂的问题,他的车出了故障才撞死的人。”
“那是修理厂的问题吗?”
“肯定不是啊!”石祁急吼吼地解释,“他那个车送来的时候,也是撞得挺厉害的。堰哥一直都很谨慎,像这种情况的车,交车的时候都是要车主签字确认的。”
“那出了厂的车本身就跟我们没关系了。再说了,真要有问题,也等不到他交车后的第四天再出事儿了…”
“那警察那边怎么说呢?”何湫蹙着眉问。
“还在等调查吧,不过我觉得这事儿应该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就是觉得晦气…而且没解决之前心里头总归是悬着的嘛…”石祁叹口气,“这几天就为着这事,堰哥和阳哥见天地往派出所和车管所跑,累都累死了…”
那就是了,何湫心想。
汽修厂的事情她帮不上忙,何湫又问了一嘴,“丁爷爷现在在区医院住院是吧?具体的楼层和病房号能发给我一下吗?”
何湫去街上买了一箱高钙低脂奶就打了车往区医院去。
上一次来,还是钱尚珍去世的时候。
白天的医院要比夜晚的时候更喧闹些,灯也开得更多,使走廊呈现出一种白晃晃的明调。
空气里照旧是混合着人体濡湿酸腐的消毒水味道,但不较夜晚里那般凝滞住,使人抬腿落足都要艰涩几分。反之,要更加跳跃,也就不让人觉得那般难受了。
站在病房门口的时候,何湫觉得右手被牛奶箱的塑料柄手勒得酸麻,就把牛奶放下,才看到自己的两只手里全是汗,摸上去,一片濡湿。
病房的门留了道缝,能听到里面的说话声。
何湫使劲搓了搓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才提起牛奶有些小心地推开门。
丁昌海就躺在靠门的那张病床上,一推门何湫就看见他了。
丁昌海看到她,也有点惊讶:“哎,小湫,你怎么来了?”
“丁爷爷好,我听说你生病了,就想着来看看你,”何湫鞠躬跟他问好,又转头看了下,“怎么…没人在这儿陪你呀?丁堰呢?”
“坐,”丁昌海指指床旁边的椅子,“小堰昨晚上陪了我一晚上,我就喊他先回去了。在这儿他总睡不好…今天晚上换他爸守夜,他等会儿带着晚饭过来。”
“噢…”何湫笑着点点头,说不清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更多。
她陪丁昌海坐着聊了会儿天。
“我这个心脏都是老毛病了,之前还动过几次手术,安过支架。但现在年纪上来了,去年又中风过一回…就不敢动手术了…”丁昌海笑笑,又咳嗽了几声。
不用他说,何湫也能看出面前这个老人的虚弱:他脸色有些灰败,嘴唇发绀,偶尔咳嗽两声,喘气也很急促。
但何湫也只是安抚地笑笑,“谁老了不生病呢?咱们要保持好心态,该吃吃,该喝喝。这才更重要呢…”
直到何湫离开的时候,丁勇都还没来。
何湫走出住院部大楼的时候,想了想,脚步转了个弯,在住院部门口的长椅上坐下了。
她摸出手机,在满是快递和外卖的通话记录里翻出一串眼熟的数字回拨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