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相璟解释道:“金子绍在狱中供认骗取你钱财,按律,抵押财物得先归还受害百姓。他原骗取六百贯,多出的五十贯,是他买凶害你的赔偿。”
六百五十贯,这数字太过凑巧,舒苒华心里不禁泛起一丝怀疑,可这念头转瞬即逝,没再深究。
舒苒华微微垂眸,将银票推了回去,说道:“我正好欠你六百五十贯,这样便算我还清了。”
刚到手还没捂热的银票又被推了回来,顾相璟忽然想起初次见面时,舒苒华分毫必争的模样,唇角不禁微微勾起,淡笑道:“如此,我们的债务便两清了。”
舒苒华也一笑,心底记挂的事总算了了一件。
顾相璟将银票重新收入袖中,视线轻轻落在她身上:“养生堂生意可好?还未恭喜你新店开业。”
舒苒华道:“都挺好的,诸事顺遂。”
顾相璟微微颔首,似是放下心来。
二人对话平平淡淡,客气中隐有疏离。顾相璟的心又缓缓坠落,他试图寻找话题打破这层隔阂,却又无法提起那个让他分外沉重的话题。
舒苒华指尖轻轻拂过腰间的如意结,问道:“昨日我见城中官兵频繁出动,可是发生了何事?”
顾相璟微微一愣,旋即轻描淡写道:“是之前的叛党之事。”
随后,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讲了一遍,从抓捕叛党,到太子亲临刑狱,再到朝堂上的争论与圣上的判决。
听罢,舒苒华凝视顾相璟,见他神色淡然,并无半分愤懑与忧色,仅下眼睑轻染淡墨般的黑眼圈,遂轻声道:“如此也好,你能好好歇一歇。”
顾相璟知道她是在宽慰自己,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借你吉言。”
话音刚落,店小二走了过来,礼貌地提醒道:“客官,小店打烊了,您们若无其他事,小的便要开始收拾了。”
原来,顾相璟方才细述叛党之事,时光已悄然流逝,不知不觉间,夜色已经深浓得如泼墨般。
顾相璟从袖中取出碎银结了账,同舒苒华一起步出店门。
街道两旁,灯火阑珊,远处更夫敲梆声悠悠传来。
顾相璟望了望人影稀疏的街道,转过头来,对舒苒华轻声说道:“夜已深,我送你回去吧。”
舒苒华点了点头,没有拒绝,她有话想跟他说。
舒苒华心中琢磨着话头,待走到桥边,她正想开口,却觉脸上传来一阵凉意。
“下雨了。”
顾相璟抬头望天,雨丝如织,在灯笼的微光中显得格外细密。
舒苒华刚拭去脸上的水滴,便觉手上一紧,低头看去,原来是顾相璟的手轻轻握住了她。
不待她有所反应,顾相璟又道:“我们去那边躲躲雨。”
话语间,他收紧了力道,雨水随着他的动作,在他们紧贴的肌肤之间滑落。
舒苒华心中微动,却未挣脱,任由他引领至桥下避雨处。
桥下阴影里,雨声淅沥,两人并肩而立。
顾相璟望着雨幕中的河面,涟漪微漾,映照着他们模糊的身影。
上次一别,同样是雨声如诉,两人在雨幕时生疏远离,分别至今。
顾相璟一时不由发怔。
舒苒华察觉手腕依旧被紧紧握着,微微抬眸,眼中映入顾相璟侧脸的轮廓,凌厉的线条在昏暗中显得柔和了几分。
她见他似在沉思,便轻轻用力,挣脱了些许。
察觉到手上动作,顾相璟回过神来,眼中掠过一丝依依不舍,但最终还是放开了手。
他轻叹一声,低语道:“你还记得,你当初答应我要帮我做三件事吗?”
舒苒华微微颔首,眼眸中泛起波澜:“自然记得,无论何事,我必竭尽全力。”
顾相璟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尽管他觉得自己卑鄙,也得开口:“第一件事,我已经想好了。”
舒苒华抬眸,示意他继续说。
顾相璟只觉喉咙分外干涩:“那便是,不要因为你祖父和父亲的事而怨恨我。”
舒苒华微微一愣,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片刻后,她深吸一口气,神色认真地问道:“你还记得我们上一次谈话时,我问你的问题吗?”
顾相璟心一沉,缓缓点头:“记得。”
他自然不会忘记,舒苒华那日疏离而泛着几分凉意的目光,沉默不语的姿态,那种显而易见的冷漠与决绝,如利刃般直插他心底。
便是自那日起,他再也不敢见她。
舒苒华眸光复杂:“那日是我着相了,不该迁怒于你。”
“当年,我祖父莫名触怒圣上,被斥医术浅薄、其心可诛,赐……下毒酒,而我父亲旧疾复发,病死狱中。我却未能相救,始终难以释怀,每念及此,便心如刀割,愤懑难平。”说到这儿,舒苒华眼中掠过水光,声音带着几分颤意。
舒家蒙难那日的惨象,如噩梦般扎根在她心底,从未消散。
祖父、父亲冰冷的身躯,母亲绝望的哭喊,祖母骤然的离世,以及自己那无力挽回的挣扎,皆成了她心中难以磨灭的印记。
她恨过命运弄人,恨过帝王无情,恨过让皇后昏迷的始作俑者,也恨过负责查案的人,更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那天,我听到你的回答后,不禁回想起他们孤零零地先后逝世于玄甲司刑狱,遭受了莫大的冤屈和痛苦。我想到你作为案件的主审官,同时也是玄甲司的指挥使,心中便涌现出一股怨气。我怨你为何没能查明真相,又为何没能救下我父亲,让他遭受病痛折磨而死。”
那段时日,她常常在梦中回到那座萧瑟破败的院子,暴雨如注,祖父、祖母和父亲面色灰败地躺卧于地。她颤抖着伸手,想要触碰他们,却总是落空,满心悲痛地惊醒过来,泪水早已浸湿了枕边。
舒苒华知道怨恨无法改变过去,只会让自己沉溺于痛苦之中,也会让娘亲和冬青跟着难过。她本以为自己早已将过往深埋心底,却未曾料到,这三年积攒的苦楚与愤懑,依旧会在不经意间汹涌而出。
那日,她甚至还起了疑心,怀疑他也是造成那场悲剧的推手之一。
舒苒华眨眼逼回泪水,努力平复情绪:“我本以为我已经释怀,没想到那日痛苦愤怒又涌上心头,迁怒于你。冷静想来,你也是奉命行事,并非你的本意。他们的死,也不应该归咎于你。”
“抱歉,那日我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顾相璟双唇微张,似是想说些什么,可喉咙却像被堵住,干涩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
那日,在听到他回答“是”之后,他亲眼看着舒苒华的眼眸一点一点暗了下去,又一点一点染上了冷意,最后变得空洞而寒凉。那般陌生,深深地刺痛了他。
他的心也一点一点沉入了深渊。
于是,他狼狈而逃。
他缓缓抬手,动作带着几分迟缓与小心翼翼,仿佛想要触碰她,给予她安慰,可又因满心的愧疚而怯懦,伸到半途的手,终是无力地垂落,指尖微微发颤。
三年前,她跪在大雨中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般倔强不屈,仿佛要将所有绝望与不甘都刻进骨血。
顾相璟深知,在舒苒华的心中,最重要的便是家人,她为了他们,可以不惜一切。所以,他才不敢触碰她心尖上的这个问题,才不敢见她。
他默默站在她面前,愧疚地望着她,心中像坠了块沉甸甸的铅。
他的目光滚烫又沉痛,恨不得将她的痛苦全数抹去。
虽说三年前他们素不相识,没有为他们周旋相护的必要,可细细想来,自己又怎能完全撇清干系?
圣上责令他彻查皇后昏迷缘由,假若他能查出端倪,是否就能阻止这场悲剧?是否就能改写舒家的命运?假若他当时去求情,是否就能救回舒彦博?
舒苒华至亲接连丧命于他掌管的玄甲司刑狱,这份沉痛事实,如影随形,让他愧疚难安。
他以往刻意忽略这件事,自私地避免面对。如今,面对舒苒华的谅解,他更觉无地自容。
皇后昏迷案,他至今未知皇后昏迷源头,而随着皇后的清醒,追查就此搁置,直到皇后病逝,此事就此彻底封存。
所以,他无法给舒苒华一个真相,也无法给她任何的线索。
顾相璟痛苦地握紧自己的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理解你当时的心情,你无须向我道歉,我从未对你有过任何责怪。”
“实际上,是我应该向你道歉。我一直有意回避,直到你提起,是我欠你一个解释,欠他们一个公道。你祖父的冤屈,我定会竭尽全力,查明真相,还舒家一个公道。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给你一个答复。你……能接受我的道歉吗?”
语毕,他紧紧地盯着舒苒华,眼眸深处似有微澜涌动,呼吸跟着微微紊乱。
他内心如被无数细针扎刺,痛楚难言,却仍期盼她的宽恕。
他既期待着舒苒华的回应,又害怕听到她拒绝的话语,害怕她再次疏离,更害怕自己无法兑现这份沉重的承诺,让她再度失望。
听到顾相璟的话,舒苒华既感到一丝释然,又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她缓缓垂眸,掩去眼底波澜,手指紧紧攥住衣角,沉默良久后,终于抬起头,眼神澄明,声音低哑却坚定:“这一个月以来,我已经想清楚了,当年的事与你并无关,你不必愧疚,也不必道歉。”
顾相璟一怔,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
他深知这句话的背后,是舒苒华多少个不眠之夜的挣扎与释怀。
他深知舒苒华对家人极为看重,如今她能这般坦荡地说出这番话,让他既意外又动容。
“我……”
他欲言又止,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舒苒华定定地看着他,继续道:“但是,我想问你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