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一大早,肖冠臣把自行车停在鼓楼西大街的‘三味茶庄’。
身边飞驰而过一辆电动车,那人冲他吆喝一声‘大学生’,肖冠臣看过去,露出帅气的一笑。
“小禹哥。”肖冠臣亲切呼唤着。
“喏!接着。”方禹哲停好车,把手中的一袋子东西抛给肖冠臣。
东西稳稳落入肖冠臣手中,煎饼果子,肖冠臣笑得更灿烂了,“你又给我带早点呀。”
“你上次不是说喜欢这家的煎饼,反正我也路过,顺手的事。”方禹哲转着钥匙吹着口哨晃晃悠悠走进茶庄。
一进茶庄,换上中式工作服,方禹哲就像立刻变了个人,腰杆也直了,背也不驼了,走路也不一步三晃了,整个人的精气神马上就不一样了。
‘三味茶庄’是鼓楼一带几十年的老牌茶楼,在这里的服务员月薪只有2500块钱,但不管人多人少,却一直都是那几个老员工,很少见新人。
在这里工龄最短的也快三年。
而茶庄员工并非只拿2500的死工丨资,内部设置了茶叶礼包、会员卡、茶道课程等推销商品,推销的多提成就多,但也并不是强制销售,就算不推销也不会开除或者降薪。
肖冠臣以前从未接触过和茶叶相关的事情,初到茶庄打工,第一天他被店长安排搞卫生,然后就是学习泡茶。
‘三味茶庄’一层是散台,二层、三层是雅间。
来到茶庄打工之后,肖冠臣学到了很多东西,比如从客人一进来,站的位置,看人的角度,眼神,打招呼的方式,包括声调、称呼、手势、笑容,都是有讲究的。
客人玩手机没电了,主动帮着拿充电宝;瓜子皮厚了,及时帮忙收拾;两三道茶下去,如果有的客人还没喝干杯中的茶,就要及时帮换下热的,递个纸巾;如果客人抽烟的话,帮拿个打火机,果盘没了,及时添水果,茶喝到一定程度,可以提醒客人吃点儿糕点等等等等……
总之就是不要傻傻的坐在那里没事干,眼里有人,手里也要有活。
“小禹哥,林大哥跟我说,我过些天要被调去甜品店。”
方禹哲一边擦桌子一边回答:“是呀,咱三爷爷名下产业多,除了茶楼还有酒馆饭庄什么的,咱们这些伙计都是各个店来回串,哪缺人手去哪,有时候甜品店忙不过来,男哥也会把咱们调过去帮几天忙,这是常事,不要紧的。”
肖冠臣听完方禹哲的解释,表情立马好看多了,“我还以为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方禹哲听后笑着拍了拍肖冠臣的头,“你小子挺舍不得我呀?”
肖冠臣这时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挠了挠头,笑着说:“我刚来的时候一直是你带着我,我要走,肯定是舍不得呀。”
这种情义令方禹哲多少有些陌生却感动。
一个小时搞卫生,十点整,茶庄准时营业。
这天的第一位客人,是个青年人,长得挺斯文,还戴着个金边眼镜。他先是在外面观察了一会儿,进门后又打量着店内陈设。
茶庄环境优雅,布置别致,素雅的中式桌椅,木料一看就知道是上年份的老物件,尤其一进入店里,茶香弥漫到整家店。
肖冠臣见有客人上门,忙跑过去接待:“欢迎光临,先生您好。”
男人礼貌微笑,之后轻声道:“您好,我想买点儿茶。小哥,请问这个季节适合喝什么茶?”
肖冠臣想了想,这些日子学到的知识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忙回答道:“现在是深秋初冬,天气凉寒,适合喝生津润肺的茶,比如铁观音,白茶,红茶什么的。您想买哪种,我可以让店里的老丨师泡来给您尝尝,喝得好了再买。”
青年一听先喝后买就有些兴趣了,便欣然答应,肖冠臣便欢喜的转身去请茶道师傅,不多时,方禹哲就跟着肖冠臣来到了大堂。
他见到来人,猛的一愣,脱口而出唤道:“郑管教?”
郑玉然突然被点名,很是意外,他看向面前有些面熟的年轻人,歪着头在脑子里搜刮了一圈,眼神一亮。
“方禹哲吧?真巧,你现在在这儿工作吗?”
方禹哲怯怯一笑,“郑管教,您有想喝的茶吗?”
“刚才小哥给我推荐了白茶和红茶,我都想尝尝。”
“没问题,我泡给您喝,您请坐吧。”
之后方禹哲把郑玉然带到茶台落坐,取出来几饼陈年老白茶、红茶、陈年铁观音,“在我们这儿,品茶是不收费的,我现在给您泡的是陈年白茶。”
说着,方禹哲将茶饼打开,递到郑玉然面前,“您闻闻。”
“好香啊。”
方禹哲点头,“陈年白茶的香气是很沉郁、浑厚的,不过他并不比新茶的香气。”说着他取出一饼新茶饼递到郑玉然面前,“闻闻看,有什么不同?”
“这个更香。”
方禹哲一笑,“是不是闻起来感觉更新鲜?带着很浓的植物被烘烤过的轻微焦香?而陈年白茶则是老的叶子和梗的味道,也就是一种老去的味道。我现在就为您泡新茶,一会儿您再尝尝老茶,味道绝对不一样。”
方禹哲熟练的洗茶泡茶,动作如风云流水,再加上他长相清秀,看上去更加赏心悦目。
茶泡好后,郑玉然品尝着茶汤,觉得心里很爽,而更爽的则是看到曾经服刑的人员能够踏踏实实的挣钱不再走邪门歪道。
这可算是他从警以来,最有成就感的一刻。
郑玉然走之前,买了2斤10年的白茶,他说等喝完了再来买。方禹哲直接给他打了对折。
郑玉然推辞,“不用,真的不用,该多少钱就多少钱,你们不能亏本。再说,以后我还来呢。”
方禹哲把茶叶递给郑玉然,抬头注视着他,“郑管教,您是个好警察,好人……”
夜深了,方禹哲躺在床上思绪翻滚。
记得他当年刚入监时,和一批新来的犯人进厂区,五六个劳动组长围着他们仔细打量,窃窃私语。
之后,劳动一组的组长指着方禹哲说:“这个一米八的小伙子我要了。”
小组生产女鞋,进组后,组长安排方禹哲做杂工,负责涂胶水,偶尔也分料、扫地、卸货。
方禹哲知道自已刑期长,必须努力劳动赚分减刑,所以干得很认真。可是无奈他以前从没接触过这些,手生,真上手的时候效率很慢。
接下来的一周,组长不停的在催活,骂他笨猪,窝囊废,并且动不动就威胁他要告诉管教。
方禹哲只能咬牙忍着,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一个月后,劳动考核,跟他一起入监服刑的犯人至少都完成了百分之七八十左右,而方禹哲的名字在倒数第二,劳动完成率惨不忍睹。
完成率低,意味着考核分数低,分数低就会影响减刑假释,他被这些困扰着晚上躺在床上也睡不着觉。
后来请教监区里其他的老犯人,他们却都笑而不语。
等他在监区待的时间长了,才知道这里面的猫腻。外面是大社会,监狱就是小社会,而不管到什么时候,不管到哪里,都是老人欺负新人。
监狱也不能免俗,新犯人来了,就类似刚入职的新人,而在监狱里很多时候不讲究绝对的公平,也需要相对的人脉。跟别人搞好关系,嘴甜会来事,肯定是到哪儿都混得好,这是铁律。
方禹哲其实在监区受得最大的歧视是来自于,他是一个‘亲人不管不问的人’。
在监狱那几年,他家里从未看过他,甚至他寄出的信也都石沉大海,因为这个,他没少受人欺负。
那时候郑玉然帮助他很多,休假回来经常给他带吃的,所以他一直念着郑管教的好。即使郑玉然后来调走了,他也一直在心头挂念着这个人。
经此一事,才让肖冠臣知道,与他共事的这些大哥,都是以前坐过牢,犯过罪的。
后来有一天,他悄悄跑过去找金启晗,说出了自己的担忧,“金老丨师,小禹哥和林大哥他们,他们都是坐过牢的,你们以前知道吗?”
金启晗看过去一眼,平静的问他:“你是被欺负了,还是怎么了?”
金启晗过于平静的态度,让肖冠臣心里有了底。
他怯怯的望了眼金启晗,“倒是没被欺负,但是……”
“但是他们坐过牢,所以就是坏人,你不能跟坏人一起共事,是这意思吧?”
肖冠臣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是也不对,说不是也不对。
金启晗看着他,叹了口气,之后朝他招了招的手,两个人就这样坐在了院中大树下的长椅上。
“我捏面人儿的手艺,是我师父周文武亲传的,他是阳阳的大爷爷。他的父亲,也就是我师爷30多岁的时候,家里困难,为了养活孩子不得已偷了店里的东西拿去卖,被抓了,那年月严打,抓进去被判了个无期。”
肖冠臣心下一怔,真的没想到偷东西竟然能判无期徒刑。
“我师爷在监狱里改造的好,又有立功表现,减了几次刑。放出来的时候,家里人都挺高兴,但是又能怎么样?人生最好的年龄在监狱里度过了,出来的时候已经五十多岁,老婆改嫁了,出来之后我姥爷把他招到茶楼给他个差事,再加上政丨府补贴帮忙租了房。
当年他总跟我说,钱多少算个多?够用就行,鲍鱼海鲜也是吃,粗茶淡饭也是吃,再加上咱北京人的闲散乐观性格,一天天的小日子过得倒也不错。他特别喜欢和我们聊天,说他的鸟,说他的茶,也讲很多为人处世的原则。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要惹事,每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总是混沌的。我那时候就总会想,如果师爷没有进监狱,他的人生就是另一番光景。但是人生没有反转……”
金启晗这时看向肖冠臣,“我并不是在为他们辩解,他们进了监狱不可能无辜,但是他们已经为自已的过错付出了代价,也有心重新开始,好好生活,只是缺一个机会,而我们,只是给他们提供机会的人。”
“金老丨师,林大哥和小禹哥他们,是因为什么事进去的呀?”
金启晗想了想,“你林大哥啊,家庭出身特别好,学习也好,很有前途的一个人,因为堂姐被流氓欺负,就跟人打架,把人给捅了。”
“那小禹哥呢?”
“斗殴,把人打成重伤,判了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