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一眼不眨地盯着傅云璞——这个畅谈人生、筹谋未来的人,是独属于她的璞郎,她的男人。她越看越欢喜,甚至入了迷着了魔。
她安静得过分,宛若空气,无声无息地与环境融为一体,如果不注意,根本觉察不到她的存在。
傅云璞说着说着,忽觉少了点什么。他侧眸望去,正对上柳青专注的目光,黑润润的眸子里盛着令他陌生的沉静。
他怔了怔,心底蓦然浮起一丝不适。
印象里,柳青一直是热烈的、放肆的,热情得令人难以招架。她像一团烧不尽的野火,强势地占据着他所有的心神。
他几乎完全忘记了初见柳青时她的模样和状态,唯一留存在脑海里的只有她包裹以亲密的蛮横和霸道,而这些,早已成为了他生命中的不可或缺。
可此刻,她安静得像一泓深潭,连眼波都敛得极稳,不见半分往日的张扬。
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她不该是这样。
他无法接受,更忍受不了这样的冷漠和落差。是的,他发自内心地真诚地喜欢她的活泼和热情、强势和霸道。
安静模样的她,仿佛是另一个人,一个于他而言,完完全全陌生的人。
云璞蹙眉,心底那股异样感愈发强烈,像是有什么东西悄然脱离掌控,让他无端烦躁、无所适从。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非常不喜欢。
“阿青。”他忽然开口,嗓音微沉,带着几分不自觉的焦躁。
“怎么了?”柳青嗯了一声,一把拨开棋盘,倾身挨着他坐下。
她与他黏在一起,指腹轻轻抚过他的眉眼,掌心的温软透过肌肤传到他心尖,将他那些莫名的慌乱一一熨平。
云璞颤了颤。长长的睫毛像羽毛,轻柔地刮过柳青掌心,痒,细微的触感顺着肌肤一路痒到心窝。
她凑近他耳畔,吐息如兰,“璞郎,你在撩拨我。”柳青戏谑道。
这般露骨又不害臊的话,若是放在平时,他定早呵斥了,可不知怎么地,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任由那抹绯色从耳根蔓延至颈间。
柳青忽然逼近,眉对眉,眼对眼,鼻尖几乎要触到他的,“你不对劲,很不对劲。”
四目相对,他下意识偏过头,喉结滚动,声音有些发紧,“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不必在意,我不是要求你一定要按照我所说的做,我只是——”
他只是想让她变得更好,准确来说是符合外人眼中的优秀和进步,这样,才可以弥补他二人在身份、地位上的悬殊;这样,他们才能不畏人言,才能门当户对,才能并肩而立……
可是这样的想法他从来没有问过她的意见,也从未考虑过她的感受。
他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是不是要求太高,是不是对她太过苛刻、太不公平……
傅云璞喉头一痛,“我不是要逼迫你,如果你不喜欢、不想做,那就不做,我绝不勉强。”
不管风霜雨雪,由他挡在她身前,那些流言蜚语,尽管冲他来好了。他的女人,他护得住。
“一切有我。”这是他对她的承诺。
尾音湮灭在唇齿间。
莫约他眼里的依恋太动人心弦,柳青顺从本心,如愿地吻了上去。
她尝到了他舌腔清苦的茶香,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
她恣意地攫取着他的所有,只是这一次她收敛了许多,少了蛮横,多了温柔,而伴随其中的,是加倍的煎熬和漫长。
此刻的云璞太乖了,予求予取,顺从得人恨不得立刻生吞活剥了他。
浅尝辄止的吻做了收尾,柳青抵着他的额头,声音带着蛊惑的哑:“璞郎,今夜让我留下。”
往日这样的请求,十有八九都要被他红着耳根推拒。她本已经做好了遭拒的准备,奈何身下人竟缓缓点了点头!
柳青瞳孔猛地收缩,整个人如遭雷击。他点头了?!
她甚至怀疑自己眼花缭乱,看错了,这结果着实匪夷所思,她不敢置信,再三确认:“傅云璞,你知道我留下意味着什么。”
指尖不自觉地用力,她紧紧盯着他,不肯错过他一丝一毫的微表情,“若被人知晓我二人幽会,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人。”
傅云璞沉默着,没有表示拒绝。
柳青心中一喜,顺势将脸埋在他颈窝,发丝扫过他的锁骨,带起一阵战栗,“所以,你当真想好了?确定要我留下?”
柳青得寸进尺,鼻尖蹭着他的脸颊,“我要听你亲口说:让我留下。”
傅云璞终究迈过了矜持的门槛,他攥紧了手,似是下了某种决定。
他无声地牵住她的手,五指交叉,十指相扣,声如蚊呐: “……别走。”
这声几不可闻的挽留,在柳青心头轰然炸开漫天烟火,她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
他在意她。
这个认知让她心尖发烫,连呼吸都变得灼热起来。绵密的吻紧随其后。
她难得放轻了力道,舌尖温柔地描摹着他的唇形,像是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
可越是克制,那股躁动就越是难耐。她能感觉到他的顺从,甚至在她试探着加深这个吻时,听见了他喉间溢出的那声轻哼。
这下某人总算心满意足了,一手环着他的颈,一手缠绕着他散落的青丝,在指节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傻瓜,来都来了,哪还有走的道理。你舍得叫我走,我可舍不得离开你。”
鬼迷心窍了一般,傅云璞沉溺在如梦似幻的温柔乡里,抱着柳青缓步进了里间,上了床榻。
青帐垂落的瞬间,他忽然觉得,那些世俗礼教,那些门第之见,在这一刻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神志不清时,柳青一句话将他拽回了现实。云璞浑身一僵,方才的旖旎心思顿时烟消云散,他瞬间清醒了。
柳青恍若未觉,“夜深了,咱们安歇吧。”
话说得模棱两可,极其暧昧,“我不便出去,还得劳烦郎君去叫人送水进来。”
某人又旧病复发,一副体贴入微的模样:“放心,我保准乖乖藏起来,绝不叫人发现,免得坏了公子的名声。”
“……”云璞无语地睇了她一眼,若当真不想坏了他的名节,又何须做此掩耳盗铃的行径?
末了,所有无奈都化作了唇边一抹纵容的浅笑,他轻叹一声,起身,嘱咐她道:“莫出声,我唤傅安来备水。”
柳青配合地点头,装模作样地做了个封口的动作,引得男人一乜。
与此同时,东府,傅氏祠堂里,傅云逸正跪在冰冷的青砖上。
没有地龙,没有暖炉,只有裹着雪粒子从门缝里钻进来的穿堂风。他冷得打颤,脸色冻得发青,却仍挺直着脊背。
“逆子!”傅筠的怒喝在空荡的祠堂回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还敢忤逆?!”
乌青眼下,泪痕湿润,傅云逸仰起头,“既然父母之命不得不从,那傅云璞凭什么可以自主择妻?”
同样是儿子,为何他们的待遇天差地别?傅云逸不服,“就算我比不上傅云璞,我也绝不会嫁给白亭那个窝囊废!”
烛火在穿堂风中剧烈摇晃,将傅筠眉间的皱纹映得沟壑纵横。
“家里的情况你都清楚,白氏不依不饶,为娘也是被逼无奈……”
她暗骂一句,“白氏那群泼皮无赖,连你奶奶都被气病了,再这么闹下去,咱们傅氏的脸还要不要了?!”
她话锋一转,“要不是当初你迷了心窍,一心撺掇白琰求娶云璞,哪会落到今日的下场?”
傅云逸的心一点一点地沉寂下去,他哆嗦着唇,不可置信地望着傅筠,“——您难道不知道她房里死过三任夫郎?这样的畜生,您也忍心我嫁?!!!”
傅筠撇过头,冷硬道:“家丑不可外扬,你身为傅氏儿郎,就该肩负起责任,一切以大局为重!”
“白氏既有意求娶你,你就应下吧,傅白两家亲上加亲,重修旧好,白琰那事儿也就过去了,以后咱们还是一家人。”
“呵……一家人!”傅云璞扯出一抹冷笑,“索性都是死,儿子宁愿剃了头做和尚,也绝不嫁到白家去任人羞辱,更免得傅氏门楣蒙羞!”
“你!”傅筠终究心疼儿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知道,这事儿你爹他也是赞成的,白亭既是你表姐,婚后定会好好待你。”
“这都是没法子的法子,儿,听娘一句话,你只要尽早生下嗣女,有孩子傍身,她们就是有天大的气,也得消了。”
豆大的泪珠随着话音潸然落下,“——娘!”
傅云逸突然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再抬头时,血混着泪在脸上蜿蜒:“您当真想逼死我吗?!”
傅筠红了眼眶,可想起些什么,她又硬起心肠:“家和万事兴。娘疼你一场,你就当心疼娘,应下这门婚事罢。”
一声惨笑,傅云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需要的时候是家里的掌上明珠,不需要的时候就是危害家里的祸首元凶……
烛火倏地爆了个灯花,映得他脸上血泪交错。他豁然开朗,“……是,您马上就要有女儿了,区区一个我,在您心里,又算得了什么?”
傅筠被那眼神刺得后退半步——她从未见过儿子这样的眼神,空洞得像是被人剜去了魂魄。
“随你怎么想!”傅筠转过身,“三日后,白氏上门提亲,你别叫爹娘失望。”
傅云逸突然低低地笑起来,笑声里带着癫狂。
祠堂的门吱呀一声关上,将呜咽的风雪隔绝在外。寒风席卷而来,灯芯挣扎着跳动两下,终究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