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承娇大手一挥:“你们想吃点什么?点面点面,今天我请客!这家手艺还是不错的!拉面多劲道啊,特意挑了这个点过来,就没遇上抽烟的小男子,真好。”
妘承娇抽出时间又见了孔有金一面,她最近容光焕发,可谓是春风得意,这家面店就在拆迁房对面,也就是妘承娇与亢金龙当初得知大娘死亡时,向隔壁卖门的女人打听消息的地方。
孔有金看向面店的招牌——“鸿树面馆”。
她微微低下了头。
手放在起皱的裤子上,不断勾着脱线的地方,缠绕在自己的指腹上。
松开、缠绕、再松开。
她的背脊弯曲着,像是要埋进桌子里。
姚婋看着招牌上的字,微微张大了嘴巴,指着招牌:“这里……是沈鸿树家的店没错吧?原来她家里是开面馆的,真厉害。”
亢金龙抬头看了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姚婋也跟着来了,并非是她想掺和,是孔有金说如果姚婋不跟着去,她就不想去了。
姚婋有些讶异,或许孔有金实在是太难过了,才会想要别人陪着她。
她回想了很久,发现自己讶异的原因在于,她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去寻求自己的陪伴,大家都倾向于解决自己的问题。
于是,在差不多三个星期后,她第一次看见了亢金龙。
亢金龙笑了笑,插在兜里的手朝她挥了挥:“姚婋。”
姚婋也笑:“好久没见,感觉你的气色比以前好多了。”
亢金龙:“真的吗?”
妘承娇点点头:“当然啦,好好吃饭睡觉,精神确实好多了,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真的跟鬼差不多……”
妘承娇看向姚婋:“嗯……这个就是你说的帮助你逃出来的小姑娘吗?”
姚婋迷惑地歪着脑袋:“?”
亢金龙:“是的,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姚婋哂笑,左手支撑着脸颊:“你也是我的恩人。”
妘承娇:“看了新闻吗?是我写的喔,我把你以化名的形式写进去了,英雌故事理应多多宣扬。”
沉默的孔有金难得发言了,她盯着油油的桌面,抽出纸巾,将其擦干净后拧在一起,弯腰缓缓地扔在了垃圾篓里,落在套在桶外的塑料袋上,却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她的眼睛轻轻扫过三人,语调很缓慢:“看过了,那个帮助亢金龙逃出大山的孩子,原来就是姚婋。”
姚婋真的没看报纸,她是想起来就买,大概两三天放一块屯起来买。
她有点扶额了,再一次下定决心:一定要多关注新闻。
“有很多好心的社会人士也想向你伸出援手,我帮你整理了名单。”妘承娇从越野背包里抽出一沓装订好的A4纸,将其递给孔有金。
孔有金一怔,她诚惶诚恐地站起身,弯着腰双手接了过去。
她看了看,第一家是专门捐助女性学生的公益组织——嫦娥。
孔有金的眼睛在颤抖,连着眼前的文字也在颤动,从抖动的手臂一路钻至麻木的大脑。
她最后攥着一沓A4纸,看向小型圆木桌旁坐在左右两边的她们。
她们都没有笑,可是眼里却好像都带着温和的笑意,又让她想起自己的母亲。
她半响说不出话,最后支支吾吾吐出一句:“我想先吃面。”
她点了碗牛肉拉面,沈老板忙得脚不沾地,妘承娇本来想大喊一声告诉老板要点什么面,没想到孔有金居然站了起来,主动走至窗口处,塑料镂空的圆形里,能看见后腰扎着围裙不断奔忙的中年妇人。
“阿姨,”孔有金掀开了后厨与前厅的一面红色的帘子,“我来。”
她捡起砧板上的菜刀,开始帮她继续切那些还剩一半的葱蒜,刀下的葱蒜前仆后继,推送着走向断头台,又一边向老板说她们那桌点了什么面。
“哟!”沈老板分外惊讶,转而憨厚地笑起来,用围裙擦了擦手:“有金?我瞧瞧你,又长高了,阿姨好久没见你了吧,多久了,数不清了,但是总感觉也就两个月没见你。”
实际上应该有个一两年没见面了。
孔有金勉强地笑了一下:“沈鸿树呢?”
沈老板翻了个白眼:“神经病不知道去哪里了。”
“你别瞎忙活了,跟同学来吃饭的不是?现在也没多忙,再忙也没什么,我一个人也扛得住,要我说,你都比沈鸿树那个丫头心疼我这个外人!”
孔有金不作答,只是很固执地继续帮忙。
沈老板是没空看报纸的,但也知道孔有金家里发生事了,这店里人来人往又不是吃干饭的,多少八卦都能自然而然地流入她的耳朵里,更别提她们曾经就在同一条街上开店了。
她万分感慨自己当初没去跟开发商耗,胳膊拧不过大腿,她当时跟大娘孔成路说了多少回了,硬骨头啃不下来就算了,总得为三个孩子打算吧,遇到大山了就想办法绕过去,而不是去移山,她执拗,偏不听。
沈鸿树当初还闹着不想搬,说什么凭什么妥协,她越想越生气,好在自己选择是对的,若是听了沈鸿树的,现在躺在那地上的就是她们母女两了,这死丫头老是跟她唱反调。
“不过,你妈妈现在上哪去了?我看那报纸上的什么假租户,不是姓吴的吗……吴,吴什么来着。”沈老板闭着眼,食指骨节轻轻敲着自己皱起的眉头。
“是吴家伴。”孔有金刀下的动作一顿,垂下眼睫。
“啊——”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是哩,就是她,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她忽然出现在你们家屋外头,当时你那个大妹妹,是叫小明的吧?”
孔有金纠正:“是宵明。”
“对对对,”她一边用漏勺将煮好的面捞至瓷碗里,一边回头跟她唠嗑:“宵明不是从三楼摔下来了吗,你妈妈跟我正好回家,就看见一个身形与你妈妈几乎一样的人冲了上去,把你妹妹宵明给接住了,当时差点上了电视,结果没多久,这吴家伴就又跑了,她跟你妈妈是双胞胎啊。”
孔有金没回答。
“那天晚上你妈到底哪儿去了?我本来还约着跟她要去批发市场考察一下的,她非说要等搬迁款下来再跟我去,我可等着呢。”
孔有金还是没有说话。
就在前几天,孔有金忽然得知自己并非母亲亲生,但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母父是谁。
吴家伴就在案发前一天的晚上找到她,告诉了她这个真相。
并且对她说:“我要发财了。”
孔有金根本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一直以来,她对吴家伴的印象就很一般,她只出现过一两回,其余时候又不知道晃悠到哪里去了。
不过对于救了宵明这一点,她倒是确实很感激。
孔有金始终记得,案发当晚,母亲哄她喝下了一杯水,跟她说自己马上就会回来的。
她莫名其妙就阖上了眼,一觉睡到了天明。
母亲的举动很奇怪。
就好像知道那天晚上,拆迁队伍会来找她们麻烦一样,在她喝下水之前,并没有听到隔壁卖门女人的敲门声——这还是后来妘承娇告诉她的。
想着想着,她刀下的动作没了分寸,竟不小心切到了自己的手指,她痛得嘶了一声。
“噢哟!都说了放着我来,你这双手可是握笔的知道吧?”她从围裙兜里摸出创口贴:“喏,贴上。”
孔有金置若罔闻:“我又不像男的那么脆弱,小伤,没什么。”
沈老板啧了一声:“都说了让你贴上。”
孔有金接过创口贴,刚要塞进口袋里,就被沈老板按住了手:“我看着你贴上了再走。”
孔有金没办法,只好贴上。
她刚想帮沈老板端面,就被制止了。
沈老板端着长条盘子,一人就上了三碗,轻轻松松地送至了门口。
孔有金:“……阿姨还是厉害。”
沈老板:“那可不,不然我能就两人靠面店赚钱啊?哦,”她想起了什么,翻了个白眼:“现在就一人了。”
孔有金跟在沈老板身后,手别在背后,在沈老板看不见的地方,她撕掉了创口贴,撕掉的那一瞬间,伤口被拉扯的感觉更痛。
她下定决心,把这些已知的信息告诉了她们。
妘承娇很严肃地点点头:“谢谢,这对于我们来说,真的很重要。”
那日在警局里,孔有金只是嚎啕大哭,但是什么话也不肯说。
妘承娇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几近绝望的悲戚。
她恢复得很快,好像已经接受了大娘不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事实,立即就回到学校开始读书、照顾妹妹了。
日子照旧。
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