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凿的飞行记录证据,亲口承认的精神状态不佳,江雄之死的罪魁祸首直接指向秦怿。
虽然向导素未配备充足、前线队伍人员配置疏忽这类问题也造成了一定影响,但中央塔给出的解释是,在还能扭转局面时不用尽全力,导致不可逆结果的当事人,应承担主要责任。
中央塔念在秦怿是无心之举,且多次圆满完成危险任务,下达的判决结果已是从轻发落,不过降薪降职和半年内不能接手任何任务,但还需要时时戴着脚铐接受观察。
得知审判结果,秦怿反倒重重松了口气。
这短短几天,秦怿像是过了大半辈子。被没收通讯设备,与外界隔绝;被关在安装监控的静音室里,监视着一举一动。吃不好睡不好,本就皙白的皮肤更显苍白,眼下堆着乌青,发尾都长得寥寥草草。
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秦怿才有心情去洗漱间,好好洗了把脸,打理了下野蛮生长的头发。然后瘫在椅子上,翘起腿,按下求助铃要来一杯橙汁,打开电视看新闻。
江雄之死引起不小轰动,惊动了中央塔上下不说,官方媒体也紧抓这一热点不放,随手点开的频道都在宣扬此事。
“今日上午,中央塔调查部部长王善正式对外公布,哨兵江雄狂化战死事件的调查结果及最终裁决。基于对确凿证据的详细分析,调查组最终确认,江雄逝世的直接责任指向秦怿……
秦怿抬手关掉了电视。情绪稳定是向导的本能,秦怿以为已经能够波澜不惊,但听见循环播放的判决结果,还是会猛然一阵天旋地转。他做了个深呼吸,将白噪声开得更大,任由海浪声拍打着他的感官。
白噪声让秦怿有些昏昏欲睡,就快要靠在床板上打盹,倏然,听见传唤铃响起,秦怿一个鲤鱼打挺就坐直起身,立即按下接听键。
“秦向导,有人找,请您出来一趟。”秦怿听见看管员这如同人机一般的声音,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寒颤,才想开口询问判决结果不是已经公布了吗,难不成要改判为更严重的罪行。
就见陈一鸣的大脸出现在屏幕上,高声喊道,“怿!”
秦怿的罪名不算严重,判决结果一出,便允许亲属来探视了。
秦怿向看管员申请跟陈一鸣去到不远处的阳台说个话,看管员只嘱咐道戴好脚铐,便没再多言。
平日里见着陈一鸣都得互相嘴欠几句,秦怿这时却感觉眼睛泛酸,猛地吸了吸鼻子,才把那就要脱缰的眼泪勒了回去。
两人走到阳台,见四周没人了,陈一鸣才开口道,“怿,还好吗?我们都很担心你。”话音刚落,声音就哑了,没掉眼泪,音节却变得湿漉漉的。
平时的陈一鸣,总是乐呵呵,一天到晚不知道在傻乐什么,这时却感觉脸都憔悴了一圈,吊着两个大眼袋,眼里好几条明显的红血丝。
秦怿心一揪,赶忙换了个轻快的语调,“判决结果不算严重,就是降职降薪,还能休半年假。诶,我以为得去坐牢呢……”
未说出口的话,被陈一鸣突如其来的拥抱给打断了,像是再忍不住憋在心里的情绪,秦怿被抱得很紧,感觉肋骨都被压得发疼。
陈一鸣咬牙切齿的没出声,秦怿却感觉肩膀湿了一块。
“诶……我这不好端端站你面前呢?”秦怿拍了拍陈一鸣的背,为调节下气氛打趣道,“是不是羡慕我有半年假能休,哭这么伤心。”
不料,陈一鸣竟嚎啕大哭起来,秦怿感觉眼泪都喷到他脸上了,“你、你有没有良心!我特么……担心你几天……都茶饭不思……你……我都瘦了两斤了……”
“你再喊大声点,整个中央塔都听见你一周掉两斤肉了。”秦怿对答如流,“好了好了,真没事了啊。”
当事人都没掉眼泪,自己倒是鬼哭狼嚎,陈一鸣发泄过后也觉得有些失态,松开秦怿后,陈一鸣胡乱抹了把眼泪,才准备向秦怿伸手要纸巾,对方便一口回绝,“没纸,你吸回去。”
陈一鸣作势要拉过秦怿的手臂往鼻子上怼,秦怿眼疾手快抽回手,“你找死是不是?”
陈一鸣乐得哼哼哧哧的,只得掉头回去找看管员要来纸巾,把鼻涕眼泪都擦干净了。
这一折腾两人心里也没那么沉甸甸的,一齐撑着栏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咋进来的?不是亲属才能探望?”
“我说我是你妈妈的妹夫的哥哥的儿子。”
“这也行?”秦怿觉得好笑,“你是不是故意把人绕晕。”
“这是实话实说。而且你自己都说了,判决结果没那么严重。”陈一鸣指了指自己的工牌,“看管员见我是中央塔的哨兵,就放我进来了。”
“嗯……那个我爸妈还有秦熙都还好吗?”
“听说……你被带进静音室监控后,叔叔阿姨也被带去问话了。前几天我问我爸,也没能联系上。小熙不是还在上学吗?应该不会带走她的。”见秦怿的表情又拧了起来,陈一鸣赶忙补充,“诶不过你都没事了,叔叔阿姨肯定也没事了,要不现在给他们打个电话?”
秦怿摆了摆手,纪蓉一向操心孩子,这时给她打电话怕是得哄个半小时起步才能消停,“等他们把手机还我我再打吧。”
一阵沉默。秦怿的嘴张开又合上,合上了又张开,嗫嗫嚅嚅半天,就听见陈一鸣终于忍不住啧了声后,替他开了口,“江恒他……不太好。”
好不容易落下的心再次悬了起来。秦怿重重叹了口气。
“你……你还好吗?能听吗?”陈一鸣察觉到秦怿的情绪不对,话都显得踌躇。
“说。”秦怿趴在栏杆上,把所有力量都搭在上面,像是怕会腿软站不住。
“江恒刚回来就被带去了静音室,中央塔让医生来静音室看着他。听说江恒的精神图景有些混乱,不过后来打了几针镇静剂,又加上专业的精神疏导,现在好多了。哦对,最近米亚都有去看他,都是米亚给我说的。”
陈一鸣边观察着秦怿的表情,边掂量着措辞,把米亚说得天花乱坠的词汇,润色成听起来轻松一些的形容。
哨兵的精神图景混乱就不是件小事。轻则彻夜梦魇,满嘴胡话,昼夜颠倒。重则会出现精神错乱,不自觉的自//残甚至是自//杀,这都不是小概率事件。江恒都需要打镇静剂了,这怕不是已经伤了自己。
秦怿将头埋在手臂上,闷闷应了声,“嗯。”
陈一鸣真想抽自己一巴掌,一时嘴快竟把精神图景混乱都说出口了,他不安地推了推秦怿的肩膀,“怿?你还……”
越想越烦,干脆转移注意力不去想。秦怿站直起身,用行动打断陈一鸣的话,拍了下他的肩,“想喝抹茶拿铁了,陪我去。”
说罢,秦怿便朝餐厅的方向走去,陈一鸣暗暗呼了口气,小跑跟上他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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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在静音室被监控,秦怿的一日三餐一顿也没被亏待,他也点过抹茶拿铁,明明是一样的味道,但秦怿觉得天差万别,一口气就喝了两杯,还想再要一杯时,被陈一鸣拦住,“你今晚不想睡了啊?还喝呢?”
“我被关了快十天了。”秦怿眼巴巴地看向陈一鸣。
陈一鸣无奈笑笑,“得,你睡不着给我发……”
信息二字还未说出口,陈一鸣的笑凝固在脸上,盯着十点钟方向,纹丝不动。
秦怿见他半天没下文,顺着陈一鸣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江恒和米亚肩并肩朝咖啡店的方向走来。
都是五感极强的哨兵,米亚立即捕捉到陈一鸣的目光,见对方给他使了个眼神,再怎么样迟钝,米亚也了然这时的气氛,拽起江恒就想往回走,“阿恒,我突然不想喝了,我们回……”
话音未落,江恒已迈开大步往秦怿的方向走去。
米亚一惊,条件反射就拽住江恒的手臂,“我靠你……江恒你特么冷静点!”
江恒像瞄准猎物的捕食者,目标明确,火力全开。米亚拽不住,被江恒拖着往前走,嘴里还不忘叨叨,“靠……江恒你要敢动手,我真的会揍你的!没开玩笑!你停下!”
江恒无动于衷,径直往前走。
秦怿脑袋里一片空白,想见江恒,又怕见他。再见要如何开口,再见要怎么解释,连此时此刻要用什么表情什么姿势面对他,秦怿毫无概念,只感觉心脏狂跳,身体僵在原地。
江恒比他想象中更显憔悴,脸感觉窄了一圈,颧骨高耸,本就立体的眉眼下乌青一片,衬得人更显凌厉。
回忆像涨潮,浸过秦怿的口鼻,喘不过气。
江恒那一声声“为什么要这么做”,如同源源潮水,不断注入,抬高水位,秦怿的缺氧感更甚。
陈一鸣不动声色地挡在秦怿面前,“江恒,有话好好说。”
秦怿从陈一鸣身后走上前来,看向那双紧盯自己,神色复杂的眼睛。不解,愤怒,痛苦。五味杂陈。
秦怿瞥见江恒的左手,总是戴着的那条银色声纹手链不见了,同位置的地方,攀爬着一道似蜈蚣般的新鲜刀疤。
哨兵出现严重的精神混乱,会控制不住自残,遏制自己更恐怖的行为。秦怿感觉头顶有股强大压力,像是有人伸手将他强行按住浸没在潮水里,七窍被水堵住,没法呼吸,脑袋充血。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秦怿听见江恒开口,声音很小很低,像是幻象中的呢喃,“我们……别再见面了吧。”他抬手时袖口滑落,那道蜿蜒的刀疤突然活了,咬住秦怿的颈动脉。
将死之人听见最后的判决。秦怿彻底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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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今晚就能离开中央塔回家的,秦怿却突然险些陷入精神混沌,吓得文欣赶忙向组织申请,让秦怿静音室多住几天。
不分昼夜的杂念折磨着侵蚀着精神图景,秦怿只得时刻靠白噪音和镇静剂缓解,再一次被警告镇静剂的用量超过后,秦怿找陈一鸣要了盒烟。
最严重的时候一天三包。终有一天,被陈一鸣红着眼睛夺过秦怿还想点燃的烟,大吼道,“你特么不要命了!”
秦怿不想说丧气话,只会不断重复,“对不起啊。别告诉我爸妈,还有我妹。”
“你特么要抽出什么毛病了,我揍死你!”陈一鸣咬牙切齿,又愤愤把烟塞回秦怿手里,“最!后!一!支!”
久而久之。秦怿染上这个坏毛病,烦了就想点根烟,还得抽到不烦了,才会停下。
一周后,秦怿的精神状态恢复得差不多了,陈一鸣来帮他打包行李。
“回家好好照顾自己,有事给我发信息。”陈一鸣拉上行李箱的拉链,抽出拉杆,递给秦怿,又忍不住嘱咐道,“你没事也少抽点,那玩意不是什么好东西。”
“知道了知道了。”秦怿接过行李箱,又小声吐槽,“啰里吧嗦的。”
“诶!我可听见了哈!”陈一鸣作势要去拧秦怿的侧腰,忽然秦怿的手机响了声,“你先看看是不是叔叔的消息?来接你了吗?”
趁秦怿掏手机的间隙,陈一鸣赶忙拧了下他的侧腰,得来秦怿一记飞来的眼刀,秦怿本想还手,却被眼前的信息给定在原地。
消息是米亚发来的,寥寥几字。
【怿,我和江恒去中央塔东南分部了,你多保重。】
陈一鸣见势,也不胡闹了,赶忙问道,“谁的?”
“米亚。他和江恒去中央塔东南分部了,离开咱总部了。”
一时两人都沉默了。
“我想来一支。”秦怿先开的口。
“也给我来一支。”陈一鸣接过他的话。
之后的好些年里,每每想起这事,秦怿就忍不住来一支烟。
这烟一点,余烟袅袅,三年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