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围在火堆旁,好在虽是盛夏的夜里,却因山中树多又处河边,风吹在身上甚觉凉爽。
“你冷吗?”
方烬看言修羽不停加树枝子生火,古怪发问。
言修羽蓦地停下手里的动作,将半截枝子丢开,“不是。”
看方烬仍然望着他,言修羽找话,“你那银针上涂的什么?竟让本王一下就无法动弹,晕到现在。”
言修羽想起这次乌龙的昏迷经历就觉得伤自尊,他还从来没在别人手上吃这么大的亏。
偏又是方烬将自己救醒,这锦衣卫不知来历,还没开始交锋就先失了气势,岂不给人看扁。
故而方才言修羽都不好意思直接说我是来救你的。
脑海里一遍遍回想中针昏迷的过程,堪称阴沟里翻船,遂狐疑看向方烬。
“历任锦衣卫手里可没有这么厉害的麻药。”
方烬没料到他突然问这茬,心想那可不是麻药,是毒药。
她总不能说这是催雪楼的毒药吧,草草答了句,“我自己配的。”就将话题揭过。
“你那个刺鼻气味的烟雾也不错,人多的时候格外好用。”
言修羽回想。
那个时候刺客已经离他们很近了,他浑身无力,情急之下扔出烟雾短暂阻隔一下视线,为他争取带着方烬一同滚入灌木丛的时机。
“用在战场上的小玩意,刺鼻是因为吸入会让人视线模糊、喉咙刺痛,对战时便无法沟通。”
“你的弓,”方烬努努嘴,言修羽看了眼插在沙土里当简易支架的弓,没吱声。
“怎么不带佩剑?腰后的伤可还得养几天。”方烬吃完一条,将完整的鱼骨扔进火堆。
言修羽瞄了眼自己那条,怎么还没好。
“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外头带他们练骑射,怕耽误事直接过来了。”
方烬看着夜色下的言修羽衣裳破烂,却难掩贵气,手里拿着烤鱼嗅闻像是在品鉴珍馐,光坐着不动就是翩翩如画的一幅水墨图。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今夜救了他所以格外好说话,一问一答间倒显出几分日常熟稔来。
实则对言修羽而言,他们才见了第四次面而已。
“我说言世子,”方烬正色。
言修羽将烤好的鱼递至嘴边,“嗯?”
“你要不要跟我合作?”
一如淮山那夜穿过雨声直击他耳膜的笃信,澄澈、自信,仿佛无论他作何选择都不会让她原本的计划落空。
而如果他答应,就能和她携手赢得更大的胜利。
言修羽转头看向方烬,火光从侧下方映照着她的脸,五官藏进如山峰起伏的阴影中,柔和了她平日让人看不见真意的假面。
两人相隔这样近,自己的右膝紧挨着她的左膝。
月色模糊了周身轮廓,虽满山虫鸣却觉寂静,她清泉般凛冽的嗓音分外明晰。
言修羽张嘴咬一口鱼肉,干巴巴地嚼着,心里只觉得这锦衣卫好大的口气,“为什么找我?”
淮山那夜是为了李卓,那这次呢?
“一个柴良而已,你自己解决。”
方烬一听有戏,顿时换上一副笑脸,同言修羽表明真心。
“我说的合作不是为了现在,是为了将来。”
这话似乎勾起了言修羽的兴趣,他吞下嘴里的鱼肉,墨色流转的眸子看向方烬,等待下文。
“我知世子进京心中定有打算,绝不是因圣上召回而临时为之。”
确实,自己早就在筹谋入京一事,皇帝以为是他主动起意,却不知那也是言家在背后推动。
“然谋大事者,孤军奋战不是上策。”
“先不说锦衣卫,自这次剿匪后陛下那一旨封赏,明里是授您昭勇将军衔,实则是赞赏以言家为首的异姓王。”
“陛下将要重用异姓王的态度已经格外分明,我想很快,前一年处于观望状态的东厂和诸皇子们,就会向您示好了。”
“而我,想做世子择选同伴里的第一人。”
方烬语气缓和,偏声色清冽引人专注,耀目的眼珠里盛满了月色,明净而又温柔。
那双好看的眸子中似有漩涡,朦胧不明不知是否暗藏玄机,而他被注视着,脑袋却渐渐不愿思考。
“满京城不会再有比我更合适的合作对象。”
眸子眨了眨,浓密的睫毛上下翻动,恰似夜蝶起舞。
突有夜莺振翅,带起一阵树叶摩挲声响。
言修羽回神,正经思考起方烬的提议。
自己确实曾经怀疑过方烬的立场。
人尽皆知她依靠皇帝重用成为锦衣卫新秀,俨然是顺帝身边除东厂外最宠信之人。
而她方才所言,明显不是皇帝授意。
高魁与汪沸乃一丘之貉,东厂和锦衣卫从前沆瀣一气、祸乱朝纲。
如今反目成仇、势如水火,不过是因为两个人都贪得无厌,不肯再屈居人下罢了。
但据言修羽观察,方烬心里装着百姓民生,纵使看起来八面玲珑、处事圆滑,也不过是手段而已。
这样的人,也不会是高魁与汪沸能驱使的。
皇子中,三皇子齐王庸碌难成大器,若不是背靠崔家,夺嫡根本不会有他一席之地。
能做自己对手的方烬必然不可能追随这样的主公。
至于四皇子康王……
言修羽的瞳色如染了浓墨一般深沉,思考时面无表情,本来就有些冷冽的气质凸显,看上去宛如一块浑然天成的冷玉,瞧着温润触手却冰。
言家虽然是众异姓王之首,但其实并没有明确的旨意这么定性,只不过是因为言家传承最久又实力不凡,所以才得人心。
但拥有绝对的话语权不代表当权者能够随意,相反做每一个决定都意味着要负更大的责任。
方烬也不催促,伸手去翻架子上最后一条鱼。
言修羽微抬眼眸,注意到方烬的动作。
他其实想得很清楚,可他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找他?
这次没有李卓,是什么样的原因促使方烬想与他合作?是他言家异姓封王的地位、还是拥兵数万的资本,抑或是…他言修羽。
“方大人分析得很透彻,”言修羽换了个姿势,侧着的身子转过来,双膝朝向方烬。
正面相对,迫人的气势毫不收敛,自小便被当作将帅培养的人,无意间流露出的游刃有余彰显上位者的底蕴。
“可我堂堂异姓王,为何不与皇子谋事而选择你一个四品佥事?”
“再者说,皇帝近臣,东厂比锦衣卫更合适。”
“若非要锦衣卫,那也得是汪沸亲自到跟前来本王才会有点兴趣。”
言修羽挑眉,“方大人刚刚接管京城护卫本王便与你走得近,叫有心人看去了,怕是会参奏本王其心不轨。”
方烬同样正视言修羽,面上挂着如沐春风般的浅笑,“依下官拙见,世子不像是会在乎御史的人。”
“更何况你我之约,不是锦衣卫与异姓王,是方烬与言修羽。”
“既只有我们两人所知,又何惧被人知晓?”
从言修羽的角度看去,说话之人眼神晶亮,能一眼看透其中蕴含的情绪。
有真挚、有期待,不做任何遮掩,就这样大咧咧地撞进他的视线。
只听方烬继续道,“依世子所言,似乎京城各方都可以成为异姓王的助力,但下官认为并非如此。”
“陛下为何召世子入京,想必世子比下官更清楚。”
“若世子与皇子联手,那不是合作,是而择主。”
“如今朝局就像是张满之弓,”方烬抽出一直插在沙土里的长弓,未搭箭,以手指作箭朝河流的方向拉紧空弦,“矢在弦上,待发而势不可挡。”
弓弦弹裂空气,发出“咻”一声响。
方烬搁下弓,与言修羽对视,“如今正是蓄力之时,如此紧要关头,怎可贸然择主?世子殿下是小心谨慎之人。”
“至于东厂,”方烬转头去看远处的河流,水面上波光粼粼,四周静谧,夜深了。
“陛下忌惮东厂更甚锦衣卫,世子心中早就有数了吧?”
言修羽顺着方烬转眸,视线仍牢牢锁在她的脸上,不错过她任何表情。
闻言心中并无意外,这件事京城中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表面上皇帝仍然重用高魁、刘直等人,东厂似乎一切如旧,甚至随着皇帝年老更甚从前。
看似烈火烹油,实则物极必反。
大内的掌控权被方烬分去,派下去各地县督办的宦官也多是些不紧要的位置。
权柄下移,高魁不可能没有察觉,东厂迟早会被从里到外剐一遍。
帝王枕侧岂容他人鼾睡。
“而锦衣卫,世子不用考虑别人,下官就是世子最好的选择。”
方烬发觉言修羽的视线,回以粲然一笑。
言修羽觉得自己眼光不错,很会挑选对手。
他确实对这个合作的邀约心动了。
自他成为世子以来,能让他这样认真用心去思考一件事的人几乎没有。
面前人是第一个。
“哦?方大人似乎很不把汪都督看在眼里啊。”
言修羽见过她虚情假意、见过她杀人于无形、见过她威逼压迫。
也见过她关怀妇孺老弱、见过她心系民生、更见过她仗义救人性命。
却没见过她将野心袒露,这样强势、笃定,不容许任何人质疑。
没有对言修羽的试探作出反应,方烬从容不迫道,“柴良这个北镇抚司做的可以说是毫无建树,诏狱在他手里成了关押仇敌的天然炼狱。”
“今时今日,也该换个人管管了。”
方烬眼中闪过一丝势在必得,她已经想好账本的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