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修羽选择揭过不提。
余光看见方烬已经吃完了第二条,突然意识到什么,“你喜欢吃鱼?”
“嗯。”
怪不得不觉得难吃呢。
方烬站起身伸懒腰,明天还要赶在那群黑衣人前面出山。
丢下一句,“我去树上。”
便转身向身后的密林走去,挑了一棵粗壮些的树,方烬足下借力飞身而上。
言修羽收回追随的目光,继续啃那条没味道的鱼,自己还饿着,她既然捉了鱼来烤就不好浪费粮食。
夜风微拂,临近的树丛下有丝丝水汽凝露,滴答坠入泥土。
远处山影憧憧,头顶的天空却格外清澈,繁星点点闪烁其间,净化所有杂念。
方烬进京大半年,难得有这样放空思绪的时刻,从前在卫署的夜晚她都忙着整理卷宗,即使夙夜不寐已成常态,也从没注意到抬头就有这样的美景。
抑或是应对仇敌或政敌,再不然就是筹谋下一个该处理名册上的谁,心中从未有过当下的清净。
言修羽晕了那么久,该是不困的,有人放哨,有虫鸣伴耳,本该是绝佳的入睡时机。
可方烬却毫无睡意。
白日里忙着满山逃窜,又费力救人,还拉扯了半个时辰的嘴皮子功夫。
无论是身体还是脑子都到了临界点,方烬硬逼着自己入睡,甚至试图屏息入眠,无一成功。
算了,入睡对方烬来说一直都是个大难题,五年来她早已习惯。
就算勉强睡着也睡不踏实,她不想看见些什么,遂放弃。
只闭着眼调息,养精蓄锐。
河岸,言修羽确实不困,他好容易跟手里那条鱼斗争完毕,净了净手把精力分给山间美景。
注意到树那边已经没了动静,遂躺下欣赏点点星光。
潺潺水流淅淅声响,偶有鱼儿跃出水面,又“咚”地一声跌回去。
一切静谧安宁又和谐。
言修羽身体早就缓过来了,看来方烬那一飞针似乎只是烈性迷药,倒是没什么害处。
这人,都被追杀进山躲着,居然还不下死手,未免太过良善。
看她冒死救广玉楼那素不相识的女子就知道,身上总有种莫名的仗义。
复又一想虽没毒还是让自己昏迷了许久,心中一股无名火隐隐烧起。
连带后腰处的剑伤都有些作痛,定是因为此刻只剩他一人。
也不知方烬挖的什么草药,还挺有用,先前说了那么久的话都不觉得疼。
于是言修羽在脑海中仔细回忆方烬今夜说的每一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反复品味。
他最擅从微表情洞察人心,人在不经意间、或是在承受极大痛苦时说的话,基本都是出自真心。
所以他喜欢仔细看人的五官,若遇上擅隐藏者,也喜欢用些能令人痛苦的手段。
今夜他算是见到了一部分真实的方烬,清晨在乾清宫前看到她的虚无缥缈之感渐渐远离。
难得在她脸上看不到假面,整个人有了实质。
不论薛义查来的生平有多虚假,他会慢慢深入了解自己这个对手的真实一面。
那些她隐藏着的东西。
而在那之前,结盟,也不是不可以。
思及此处,言修羽觉得自己这趟万国寺不白来。
正待考虑出去之后怎么对付柴良,就听得一阵痛苦的呻/吟传来。
他连水下游动的鱼声都可以明晰,肯定不会是幻听,静气几息辨明了方位,言修羽脸色猛地一变,瞬间从地上弹了起来。
脚步几个点地来到树林,就见方烬的身影从睡着的那棵树上滚落。
倏地飞身而上,伸出手臂将人接住。
甫一接触,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发觉怀中人浑身冒冷气,似一块从地窖里撬出来的千年寒冰。
即使是盛夏也难以承受这种透骨的寒凉,言修羽不敢想方烬本人正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方烬此刻神智还没有完全模糊,她能感觉到自己被人及时抱住,没有脸着地。
她其实在剧痛袭来的一瞬间就运气下树了,只可惜牵丝偶戏一如既往发作得突然,不给她任何准备机会。
方烬死死咬着嘴唇,双臂交叠掐住手肘的骨头,试图制止它们在身体里伸缩交错。
裂骨之痛让她无法开口,因为就连嘴巴周围的骨头都在拼接。
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线生生穿过血肉,然后整个人被提起,每一寸面皮被迫绷到极致。
言修羽为缓解她的痛苦将人放在地上,将头扶起靠在自己怀中。
“你怎么了?是不是那伙刺客给你下毒了?”
语气焦急。
方烬却像是听不到,面容紧皱,连打湿衣衫的汗水都如冰珠子一般。
滑过言修羽托着她的手臂,一直顺着小臂用力凸起的青筋下流,最后如断线滴落。
带起一整条冰凉触感。
言修羽不做他想,调动全身的内力灌入方烬身体,企图为她挣来一星半点的体温。
但直到他将内力消耗六成,都如同石沉大海一般,不见起色。
反而随着时间过去,方烬的面容更加扭曲,嘴角终被咬破,血珠子冒出染红唇畔。
即便如此她仍没有放过自己的嘴唇,像是从前就是靠着这样的忍耐挺过去的。
呻/吟闷在口腔里,撕裂却又短促,刚从喉间溢出就被主人强行收回。
代价就是方烬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弹起,而后又迅速缩成一团。
湿衣紧贴着脊背,弓起来的脊柱骨节清晰可见。
方烬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节骨头都在分裂、重组。
尤其是关节处,韧带、筋脉都好似不存在,全部被无形的丝线蛮横穿透、吊起,企图控制她的躯干,与她的意志争夺掌控权。
而血肉化作了没有温度的冰碴,蜂拥从她身体里挤出。
言修羽将人圈住,他看见方烬的十指正以一种伤害自己的力度插入皮肤。
她想把自己的骨头抠出来。
不知怎的言修羽脑海里冒出了这样的恐怖的认知,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忙制住对方手腕却发现她的意志力惊人,好似认定了这样的办法可以缓解疼痛。
言修羽无法看着她自/残,用大掌包住她屈起的手,然后将掌心死死塞进去。
瞬间,指甲掐破皮肤嵌入肉里的痛感传来。
唔,她到底是有多痛。
才会用这样大的力气伤害自己。
言修羽仔细观察方烬的身体,试图找出她痛感的来源。
却发现外表看不出来任何异常,除了整个人如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淌汗、以及低到不正常的体温。
再有就是,言修羽将目光看向被方烬抠破的手肘骨节……
一个猜测浮现,难道是骨头在痛?
言修羽从未有过这样茫然无措的时刻,他遇到问题一向很快能找出解决办法。
从前面对病患,或是自己生病,心中都未曾有过如此复杂不适的情绪。
他不知如何缓解自己的紧张,也不知如何缓解方烬的痛苦。
只能紧紧制住方烬的手脚,再顺势让她尽量舒适地躺在自己的怀里。
用如玉温润低沉的嗓音一遍遍安抚,“会好的、会好的。”
“好了给你做鱼吃。”
这样哄孩子的话语是孩提时,母妃说给自己听的。
那时他夜夜伤心难以入睡,虽然没有大哭大闹,但母妃总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每晚都抱着自己躺在床上,轻轻拍着他的背,往往要不了一会他就能短暂忘记伤心的事情。
温柔的嗓音比母妃的容颜更深刻地印在脑海中。
希望这样的办法对方烬也能奏效。
“我是言修羽,这里只有我,你觉得痛就喊出来,没事的有我在。”
嗓音渐渐沙哑,每分每秒都难熬,直到天光亮起的前夕,痛呼声如开闸一般涌泻而出。
接着一声又一声,声声泣血。
强势冲进言修羽的耳中,震颤着他的心灵。
那惨烈声中似乎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过去,她在通过这种方式宣泄、抗争。
叫人无法忽视。
今天的晨曦好像迟了许久,暖阳照在身上带来一缕热意,言修羽才发觉周围已经大亮。
他没忘记山里还有刺客的存在,调动内力去探查方圆是否有其他人,所幸他们被水流冲到了较远的地方,一夜过去都没有被找到。
但再待下去就是坐以待毙了,还是赶紧出山方为上策,方烬是同锦衣卫的下属一起来的万国寺,他们应该早就发觉了不对劲,若是幸运或许能碰上。
言修羽动了动僵坐了整夜的四肢,好半晌才从麻木中找回知觉。
怀中的人也安静下来,看起来状态好转一点,但身体不住地颤抖昭示着也没有全好,要赶快找医师诊治才行。
方烬被太阳光晃了眼,强撑着调动眼皮,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双暗含焦急的墨眸。
事实上她的理智处在一种时有时无的状态。
意识虽有掉线,五感却一直在,她有一瞬看清了言修羽的表情。
冷玉似乎被泡在了热水里,触手生温。
恐怕吓着这位世子了。
她的身体流出了冰凉的汗,触觉告诉她身边萦绕着一股源源不断的内力。
给她体内输送暖流。
好奇怪,明明两人此刻都是一身血污,她竟然还能闻到给她当了一夜靠垫那人身上好闻的熏香味。
她能听见低沉清润的嗓音拿她当孩子哄,想笑,开口却只余痛呼声,直到耳畔的声色沙哑也无法叫他停下。
她想说不要因为自己喜欢吃鱼就用这个哄她,堂堂世子难道还会做鱼不成。
她不喜欢兑现不了的承诺。
方烬想起给她种下牵丝偶戏的催雪楼,用最后一丝力气开口,“殿下,我们合作吧。”
“你不答应,我可能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