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亚科夫穿回锁子甲,惊讶地发现腰带宽了一扣。“你长胖了!”尤比用手指戳指他的肚子。“你最近吃的很多!”
“只是刚刚吃得多了点。”亚科夫不耐烦地拨开他的手。
“这是件好事啊。”海伦调侃道。“骑士要壮些才有力气打架!”
“我觉得你才更该多吃,瞧你那身板。”亚科夫把细亚麻布包着的玻璃罐子塞进尤比怀里——其实他也不很清楚如何能叫一个吸血鬼的身体长得更结实。“看好你的东西。”
三人离开奢华浴场时,空中已经布满晚霞。绯红的日光中,塞勒曼正独自牵着三匹马等待他们,看来他的士兵都已休假回家去了。“谢谢你,海伦。”他在暮色中打量尤比与亚科夫——二人已俨然一副体面模样,连亚科夫的剑鞘也被人擦得发亮。“我想,我们是时候出发了。”
“我们的马怎会在你手里?”亚科夫冲上前,从那深色手掌中抢过缰绳。“行李哪去了?”
“行李我已托人送去卡纳卡基斯宅邸。”塞勒曼立刻松开手回避他。“不必担心。”
亚科夫登时便感到一阵怒火涌上,仿佛自己是只囚在笼里的鸟,任人摆弄也不得反抗——他其实没那样生气,可就是觉得自己该狠狠发怒。“你从没告知我,就私自处置我们的行李?”他向前逼近,杂乱的眉毛飞扬着竖起来。“我们明明是寄存在浴场的马厩。”
“这浴场就是卡纳卡基斯家的。”塞勒曼赔笑着,却一步也不挪动躲避。“你们又是海伦带来的客人,仆人们当然知道行李该交由我处理。”
“亚科夫,你干嘛这么介意?”尤比抱着母亲的头颅,仰着脸插在二人中间。“本来我们也要是去姐姐那里…行李不用自己搬运,不是蛮好的吗?本就该有仆人做这事,只是光我们两个人来这,人手不够…”
亚科夫还想再发些火,却又觉得再追究便出了洋相。他瞥了眼尤比手中的罐子,余光又瞧见海伦正站在旁边,体面地抱着臂端详他嗔怒的模样——这商人是否正在心里嘲笑自己是个野蛮人,在这繁华城市中处处不入流?他咽下一口唾沫,将即将出口的争吵也一并吞下。
“和我上一匹马。”他狠狠拽过缰绳,又捞起尤比抱他上马——他很久没这样做过了。“免得你也像行李一样被人偷走了。”
他们与海伦道了别,沿一条无比宽阔洁净的主干道向城的西北方向驶去。尤比跨在马上,背靠在亚科夫怀里,却不住地摇头晃脑四处张望——亚科夫本想斥责他,可他自己也忍不住侧目。主干道连接着一个又一个圆形广场,中间立有各种各样的纪念碑与喷泉雕塑,各色店铺开满了两侧,规整又缤纷——这不是集市,君士坦丁堡的店铺一年四季几乎天天都开着,舒梅尔曾这样告诉过他。拜占庭人如此奢华,用金箔与宝石装点柱面,将栩栩如生的雕像托至高耸云霄。他们经过一面巨大拱门连接而成的石头墙壁。“这是什么?”尤比忍不住问。“这是城墙吗,尽是拱门也没法御敌。”
“这是水道桥。”塞勒曼悠闲地策着马,耐心讲解与他。“它将附近河流的水输送到城里,供市民使用。”
“那些喷泉和水喉的水都是这么来的?”尤比大张着嘴。“不用挖井,不用打水,水就自己出来?”
“对。”塞勒曼点头。“若是战时敌人切断水源,地下还修有许多水宫,存有足够全城人使用一月有余的淡水。如果在夜里伏在地上静静聆听,便能听到溪流般的声音。”
亚科夫也不由得像一个没见识的人般在胡须下张大嘴巴。他想,如此精巧而庞大的城市,水道像是血管般层层笼罩着它,真使它无坚不摧。
“不过这也有弊端。”塞勒曼微笑起来。“存久了的水尝起来又苦又涩。在城里时,我更推荐饮些淡葡萄酒。”
“怪不得我在康斯坦察喝的水那样苦。”尤比恍然大悟。“海伦说,就是因为水渠的事。”
“葡萄酒也少喝。”亚科夫皱着眉收紧手臂。“好叫你别老是醉醺醺地呕吐。”
愈沿着路向前行,尤比倒发现人烟稀少,店铺与市场也变得稀疏。“姐姐的住处这样偏僻吗?”他小声问塞勒曼。“这尽是田地和农户了。”
“贵族总是喜欢住得离皇帝更近些。”塞勒曼解释道。
“皇帝住在这?”尤比惊讶地问。“可舒梅尔说,海岸那边才是大皇宫呢。”
“一百年前,阿莱克修斯一世将皇宫改到布雷契耐宫。”塞勒曼说。“大皇宫年久失修,不再宜居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字又搞得尤比一阵头痛。他想,今后有时间,真该好好研究一番这些事情。但绝不是现在。
他们离开主干路,向右进入一条洁净整齐的小道。不知是因为夜色将近还是人烟稀少,城市的喧嚣逐渐散去,使周身宁静,马蹄铁敲在石板路上的声音也清晰可见。尤比与亚科夫都不由得噤了声——这里尽是华美庞大的庭院,过了一户人家的门廊,要策马行上好一会才见到下一户,可见全是显贵人家住在这。亚科夫忽然发觉自己握着缰绳的手开始打颤。他尽力抑制,却还是被尤比发现了。“别怕。”吸血鬼偷偷贴着他的耳朵说。“姐姐哪有那么可怕?她又不会吃了你。”
亚科夫在手套下隐蔽地放松手指缓解僵硬的关节。“我不是怕这个。”他难得诚恳地说。
“那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尤比瞪着一双红眼睛瞧他。
“我不知道。可能是这地方叫我不舒服。”亚科夫又咬起自己嘴唇上干裂的死皮。“别多问了。”
马匹似乎行得越来越慢。亚科夫不知是领路的塞勒曼真拖慢了速度,还是他的恐惧与紧张使这条路被无限拉长,煎熬无比。刑场路的终点终于到了——夜幕已至,塞勒曼的马停在一间不大的双扇门前,回过头瞧他们。门前站了个点着灯的仆人,恭敬地微弯着腰,用希腊语向塞勒曼说着什么。
“原谅我没带你们从大门进。”塞勒曼下了马,笑容怀着歉意。“这是安比奇亚的意思。”
亚科夫本想因此冲他发火,可他已没心力再这样做。他感到两条大腿僵硬无比,被马鞍硌得又酸又痛,动弹不得。坐在前面的尤比摇晃他的手臂。“该下马了,亚科夫。”他的主人小声提醒他。“没事的。”
他们随那仆人进入迷宫似的庭院内,马匹很快便被其他的仆人牵走,和行李一同不知所踪。在火光中走了一会,亚科夫发现他们刚刚进来的门该是宅邸的侧门——这是个无比对称的庭院,中轴线南北朝向,庞大的水池与整齐排列的圆柱全部经过精准的测算,完美分布在院落两侧。房间的分布虽稍有不同,可也像在天平的两侧填砝码般布局平衡。亚科夫想起卡蜜拉在特兰西瓦尼亚山林中那似教堂又似墓碑的肃穆城堡。这想法使他更紧张,手指的指尖发麻,要捏得手套的皮革内衬咯吱作响才能缓解。
三人被带入一间房间中等候,便无人再理会。“天已经全黑了。”尤比伸着头,望门外成队匆匆行走的仆从。“姐姐为什么还不见我们?”
“她每晚都要接待许多客人。”塞勒曼说。“可能现在正有更重要的人在见她。”
这话使尤比也不高兴起来。他低着头盯怀里抱得紧紧的罐子。“我们还不够重要吗?”他小声嘟囔着。“姐姐…安比奇亚竟这样忙?”
“毕竟你们已经被我带回来,好好地坐在这。”塞勒曼微笑着安慰他。“也许并非你们不够重要,而是你们的事不够急迫。”
不够急迫?狗屁理由,亚科夫想。如果安比奇揭开那层细亚麻布,看到尤比手中破碎、干枯、腐朽的卡蜜拉的头颅,还能觉得事情不急迫吗?这不也是她的母亲吗?他侧过头,瞧见尤比正小心翼翼地折弄罐子上的布料,忐忑又委屈地抿起嘴唇。这场面使他胸口的刻印忽然刺痒起来,像有细小的虫子在皮肤上爬行啃噬,叫他坐立不安。
“起来。”亚科夫生硬地拽过尤比的手腕。“她不见我们,我们就自己去找她。”
“可是塞勒曼说还有其他客人!”尤比担忧地向后望塞勒曼的脸,却发现那棕色皮肤的血奴依旧牢牢坐在座位上,丝毫不打算阻止他们。“…要是姐姐的事被我们打扰了怎么办?”
“别这样窝囊,我们费了多大力气才来到这!”亚科夫立刻拖着尤比出了门。他发觉自己竟不再紧张了。“她的事重要,你的事就可以不重要?”
听了这话,尤比拥紧了怀中的罐子,只沉默着紧跟亚科夫的步伐。
二人很快跟随秉着灯烛的仆从寻到开阔中庭。亚科夫端详了一会,很快寻到一条路线。他们像两只误闯萤火森林的飞蛾,纷乱的脚步搅散了静谧有序的烛火之溪。亚科夫不知道这些身着素净长袍的仆从们有多少和他一样胸口上印着烙印,他们全都一言不发,乖顺地避开斯拉夫人横冲直撞的身躯,像是没有意识的人偶似的——恐惧忽然重回亚科夫的心头,他真害怕这些失了灵魂的行尸走肉般的躯体,就像卡蜜拉宴席上耳聋的猎物,全然任人蒙蔽摆弄;或者更糟,自愿交易并献出自己的自由。落入陷阱的恐惧叫亚科夫呼吸发颤,但正被他紧紧攥着的尤比的手腕又给予他些勇气与力量,使脚步踏实,目光也坚定。很快,他转过画满壁画的长廊拐角,绕过一条赭红色石柱,携着尤比踩进一片精妙庭院。皎洁的银色月光正从天窗投下,映得天井中雕塑喷泉的水珠似水晶般璀璨。亚科夫猛然停下脚步,才发现已有不知名的名贵花草被他践踏在铁鞋之下,叫他的鞋底散出一片氤氲清新的香气。
“他一路都待我很好,等事情成了,我们该要个孩子…呀!”
亚科夫抬起头,一间宽敞奢华的会客室呈在他面前。里面摆着一圈柔软躺椅,中间围着一座低矮桌子,上面摆满各种珍馐美酒,银盘金杯。躺椅正对着这精雕细琢的造景,两位娇美年轻的罗马贵妇倚在靠枕上端详二人,仿佛他与尤比正是踏上舞台的演员。亚科夫定睛一瞧,其中有位红发的少女——二十年前面纱后若隐若现的半张脸与舒梅尔的著作顿时在他记忆中合二为一,有了具现。
“阿格妮丝,你瞧。”安比奇亚笑着说。她端起酒杯,上挑的红眼睛迅速扫过庭院中二人周身。“我就说他们会等不及的!”
另一位的贵妇人细细看来年龄并不算大,甚至不比尤比更成熟。不过她脸上的惊慌立刻由于安比奇亚的安抚而平息下去。“那我来日再来问匈牙利的事。”她体面优雅地起身,向亚科夫与尤比行了礼。很快,在众人的簇拥下,那身份显贵的少女便离开景致绝佳的会客室,只留下安比奇亚一人。
亚科夫忽然感到嘴像被缝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有千万个问题在他口腔里打转,可他一时竟不知先吐出哪个才好。“我,我很抱歉,姐姐…”尤比低着头不敢与她直视,怀中的细亚麻布被他攥得皱皱巴巴。“我打搅你的事了…”
“不算什么。”安比奇亚迅速饮尽了酒杯中猩红色的液体——亚科夫不确定那是什么东西,只瞧见月光在那双红色眼珠中诡异地闪。“快过来,亲爱的弟弟,叫我好好瞧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