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连涟已将她知晓的青霄人事说了个七七八八,听得李道全叹为观止,只抓着连涟质问为何不早点说与她听?
拍拍身上飞落飘雪,连涟一扭身躲开李道全爪子,率先朝光明处走去。
“你也没问过我啊。”
李道全不服气追上她,并肩走在身侧。
“我不问你就不说吗?”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说?”
“我不问你就不说吗?”
两人就“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般无聊问题反复问答了一路,走出屋檐拐角正与寻她们的连风连雪撞上。
正如连涟所说,两人是孪生姐妹,除了衣衫细节不同面容毫无二致,只一个喜欢穿红戴绿,腰间手腕乌发都戴了手串玉佩发钗。
一个更爱风雅香花,只在腰间佩了散发着兰草香气的香囊。
两人一左一右行来,见到走廊另一头两人皆是双眼放光。
“可算寻到你们两个了!”
“母亲正派人寻你们呢!”
连风在左连雪在右,架起两人风风火火就向重重山石朱台后走,一路轻车熟路将人带到了青霄主殿。
步入殿中,灯火通明早已备好了桌案食台,白日见过的师姐们与未曾见过的陌生面孔分坐两侧,或好奇打量李道全二人,或和蔼微笑朝李道全点点头。
嗅到鼻间食物香气,李道全后知后觉才感到腹中饥饿,她不由摸摸肚子,略带羞涩朝连涟一笑。
我饿了。
李道全朝连涟对口型,一双晶亮眼眸眼巴巴看着身旁连涟。
连涟冷漠推开她脸,恰逢连风连雪停步,朝着最上首高位恭敬一礼——
“母亲!”
“人带回了?”
温柔含笑声音,不疾不徐,如夜半清风吹拂走人一身疲惫。
自她一开口,原本喧哗热闹的大殿一静,众人凝神专注望向上首。
李道全顺着众人目光朝上看去,第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女人那张摄人心魄的脸庞,而是她身上区别于殿中人的,象征着地位与权势的衣衫。
不同于满殿各色青绿,女人身着青霄掌门人服饰,一袭白衣袖口衣摆缀有繁复梅花刺绣,腰间一条赤红衣带勾勒劲瘦腰肢。
发尾系红绳,从胸口至右下脸颊贯穿了一条纤长伤疤,伤疤如同枯枝延伸到她眼下,而后被女人以朱砂随意勾勒了几朵梅花。
那原本狰狞可怖的疤痕瞬间便在她如雪肌肤上,开出了烈焰红花。
“万叶一红”,李道全脑子里突然冒出来这四字。
连华宵步步走下高台,那点点红梅伴随着她眼眸笑意在李道全视线里越来越近,最后停在她面前。
“你便是李道全?”
她话是疑问,语气确是肯定。
解下腰间九瓣莲花玉佩,连华宵原本想作为信物赠予她,但在瞥见李道全腰间鸳鸯玉佩时,眼中滑过了然。
“既然你已有玉佩……”
她系回莲花,转身朝一旁垂手静立的女孩招手:“连漪……”
连涟瞬间抬起头,直直看向双手举剑走来的连漪。
连漪只低垂双目,裸露在外的手腕满是纵横伤疤,她双手高抬,为连华宵奉上长剑。
从连漪手中接过剑,连华宵将剑交于李道全手中,后者下意识接过,入手才知晓剑身沉重,饶是她习武几年也险些没拿住。
险险稳住,李道全抱着这比她半人还高的剑,只手腕暗自发力,面上强装云淡风轻。
“此剑是连家祖传神剑,今日便由我做主赠予李家后辈,诸位——”
连华宵目光一一点过殿中,触及到她眼神的门人皆低下头去,不敢直视掌门目光。
“——可有异议?”
她话中带笑,全然不担心有人会反对,语气是一如既往的笃定。
果不其然,殿上长老师傅在面面相觑眼神几番交流过后,最后无一例外的点头应是。
长者已经同意,剩余未表态门人也不敢再出言反对,哪怕她们不少人都知晓那把剑对青霄来说意义非凡。
尽管心中震惊不愿,但此时当着连华宵面,也只好拱手听命。
连华宵满意点头,带着李道全入座,连涟连漪退避一旁。
“今日是为你接风洗尘,不必拘束。”
她柔声轻哄着神色有些紧绷的李道全,手掌拍着她纤瘦脊背。
“青霄从前是你未回归的家园,今后也是。若有人敢给你脸色委屈瞧,只管告知我……”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话语虽是对着李道全,同样也是告诫殿中之人。
又说了几句警告之语,在连华宵饮下杯中饮开席后,其余诸人才敢动筷。
举杯一饮,冰凉水液触及到舌尖时,李道全才惊觉这居然是果酿,酸酸甜甜的,全然没有外边的辛辣酒水味道。
似是察觉到李道全心中惊讶,连华宵眸光带笑,手指轻柔擦了擦她嘴角水渍。
“我不爱喝那些醉人酒水……”
女人幽幽吐息带着几缕清果香,李道全没有喝酒,此时却徒然生出几分醉意。
“所以青霄上下也随我愿,有宴席时都是这些甜水果酿。”
李道全耳尖窜起红粉来,慌忙躲过连华宵微凉指尖。
她只觉这位传闻中青霄的掌门人同青姨一般,脸上都常带笑。
只不过青姨大多数时候都是皮笑肉不笑,又或者是将要发怒前的阴阳笑容。
但这位,从李道全目前的观察来看,她是真的很喜欢露出笑容,施压也好,安抚她这个小辈也好,面上都是叫人辨不出情绪的笑容。
她下意识觉得,就算是这位掌门发怒时,脸上大概也是这般不辨真心的表情吧。
宴席过半,连华宵撑头倚靠在桌上,手指轻敲桌面,半边面容隐没在阴影里,垂眸沉思着什么。
李道全一心盼着去找连涟,但在连华宵眼皮子底下也不敢造次,只臀下越坐越不安生。
终于,连华宵眉宇松缓,伸手揽过溜到座椅边缘的李道全,眼眸含笑手指点点她额头。
“不老实……”
李道全抬头对她嘿嘿一笑,连华宵手指加重力道,又戳了戳她脑袋。
“我方才在想,青霄上下该由谁来教你武功、教你念书。”
“按理来说这事不该我管,你的母辈们会为你安排好——但多年前与魔教一战武林死伤大半,青霄连李,李家几近亡姓。”
尽管早已知晓这段历史,但从连华宵口中说出来时,李道全还是控制不住心脏停滞,一只巨手狠抓住她心脏揉捏,不可言说的难过情绪弥漫全身。
她眨眨眼,视线被水雾遮挡。
她听见自己喉头挤出微不可查的声音。
“我家中人,当真都几近死绝了吗?”
“除了你与青霜。”
连华宵轻声道来残忍事实,李道全再也忍耐不住,眼珠大颗坠落,小兽呜咽般蜷缩在女人温暖怀抱。
“乖孩子……好孩子……”
手掌一下下轻拍怀中颤抖脊背,连华宵下巴抵住李道全额头,紧紧将人抱在怀中。
“李家世代忠烈,为青霄鞠躬尽瘁。以后有我在,绝不会让旁人欺辱了你去!”
李道全只哭的说不出话来,半晌后才渐渐平复情绪,睁着红肿双眸抬头,额角下巴都哭红一片,让人瞧着可怜又心疼。
安抚好李道全,连华宵才对下首唤来两人。
“掌门!”
两人一左一右拱手行礼,李道全抬眼看去,左手边的女人不过二八年华,恬静文弱,极似淮水边若竹,瞧着柔细但自有一股韧劲。
右手边是她的熟人,全套青霄门派服饰的连雨,此刻正挑眉对她一笑,一口贝齿在光下泛着白。
连华宵颔首为李道全介绍:“左边这位是李弱竹李才女,文学历史百般精通,是门派诗书才气最盛之人。你们二人同姓为李也是有缘,今后由弱竹来教导你读书念字。”
“掌门谬赞。”李弱竹不卑不亢对她一礼,面容平静如水,只微微朝李道全点点头以示意。
“这位是……”
“母亲不必与道全介绍了。”
连雨嬉笑着凑上前:“我们可是见过几面的老熟人了——对吧,道全?”
李道全下意识点点头,连华宵见状也面露满意,“既然你们已经相识,那我就不多费口舌,以后就由连雨来教导你门派武功。”
连雨假模假样学着李弱竹姿态,板脸一礼:“谢掌门赏识。”
李道全被她逗的噗嗤一笑,李弱竹目光横扫,不冷不热看了连雨一眼。
“幼稚。”
她朝连华宵示意后转身走回座位,半点眼神都没再分给连雨。
连雨也不恼,整整衣袍三两步跨下台,还不忘朝李道全又挥挥手。
经过连雨这么一打岔,李道全悲伤之情也退去不少,周身疲倦上涌,她半睁着眼睡在连华宵怀中。
只依稀听见几句朦胧之音,便眼皮不断下沉,意识溃散陷入睡眠。
“掌门……”
“嘘。”
连华宵以手作噤声状,抱起在她怀中睡着的李道全,踏出殿门时自有人随后为她撑伞挡住风雪,又有人提灯走在最前照路。
一步步走在通往峦雨峰淮竹居的小道上,连华宵以内力护住怀中人不受风寒侵扰,背影一点点消失在大殿中。
连涟身影完全隐没在阴影里,沉默插手望着母亲离去。
自始至终,连华宵都没有过问过这个被她送去桃花岛四年的女儿消息。
手中突然被放了个小暖炉,连涟回头,皱眉无声询问靠近她的连漪。
连漪仿佛没有看见她眼中不喜,依然坚持将暖炉放在连涟冰冷掌心。
“近日天寒,阿姊当心受凉。”
她仍旧是连涟方才所见的柔顺模样,低眉顺目,与她有六七分相似的面容全是乖觉。
连涟只越看越心上厌烦,随手将暖炉丢回连漪怀中,她只转身离开,话语冰冷。
“我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