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之薏转身回到原位坐下。
下一刻,一身着官袍、头戴官帽的中年男人稳步走来。
他上前几步,对着李匀衡和舒之薏跪拜拱手,“拜见殿下,拜见舒大人。”
“免礼。”李匀衡道。
舒之薏对他摆手。
“谢殿下、舒大人。”
韦牧枫起身,肃然道:“下官韦牧枫,今日前来向百姓请罪。”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露出不解之色。
鲍柏亮低声道:“县令大人,你傻了吧?!”
韦牧枫视若无睹,继续道:“舒大人,下官现在便将我之罪过,向百姓如实交代。”
舒之薏颔首。
韦牧枫平心静气,缓缓道来:“两个月前,我的夫人带着小儿前往月雾山静灵寺上香,可下山途中却不幸落入一草坑之中。也正是那日,他们遇到了鲍柏亮,就此下落不明。”
姚茹双为请求鲍柏亮将他们救出,便告知了自己的身份,未曾想鲍柏亮却生了贼心。
他将他们带回有情洞,关入囚笼,随后暗中对她乘的马车射出一箭,箭上附带一张字条:县令夫人已落入我手,若想赎人,拿一千两。
韦牧枫听闻这一消息,顿时急疯了,赶忙备下银两去到月雾山,可是却不见人。随后他又收到一只箭羽,上方的字条写着:放下钱走,明日放人。
韦牡枫也没有办法,生怕妻儿出什么事,便只能按着他的吩咐照做。可是第二日仍旧没有见到人回来。
他便准备带人去整座山上搜查,可却又收到一封来信。信上说,鲍柏亮会照顾好他的夫人和孩子,三个月后再放人。在此期间,他要求韦牧枫不得带人来搜查,也不能管他做任何事。
韦牧枫想,一座山那么大,就算带人去搜,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找到鲍柏亮,若将他逼急了,他的妻儿定会受到伤害,他最终又答应了下来。
可他没想到,他们竟如此疯狂,开始接连抓人,许多百姓突然失踪,来县衙请求官府寻人。他痛心疾首,立即亲自带人前往月雾山搜查。
可还未找到人犯所在,他便在林中发现了一只带血的发簪,正是姚茹双的。韦牧枫一时愤恨至极,他知道,这是鲍柏亮在提醒他,不要轻举妄动。他犹豫许久,最终还是下令撤退。
他做不到,他做不到不管他的妻儿,他做不到那般大公无私,不顾自己妻儿的安危。此后每日每夜,他辗转反侧,深入脑中的是一张张百姓的脸,是一句句乞求他帮忙寻回亲人的话。
这么多时日以来,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痛苦、愧疚、懊悔,可他知道,他的痛苦根本比不上身在囚笼之中的百姓之痛。
韦牧枫眼中饱含着泪,哑着声线道:“妻儿无辜,百姓无辜,世事难两全,我不负妻儿,可终是负了百姓。如今等到你们,我终于能解脱了。”
他双膝跪地,拱手沉声道:“多谢大人将此案人犯缉拿归案,并救回下官妻儿以及还活着的百姓,下官在此叩谢。”
话音落下,他两手交叠,对着舒之薏弯下腰跪拜。
舒之薏微微一怔,只觉自己担不起他这大礼。她下意识想让他请起,可突然想起,如今他的身份已然变了。
听完韦牧枫所言,舒之薏还未开口,堂外百姓已经站不住。
困惑不解的谩骂声纷纷响起。
“韦县令,你怎么会……”
“县令大人,你一直以来克己奉公、爱民如子,你怎么会包庇人犯?!”
“所以这段时日以来,你不过是在惺惺作态,你根本不在意他们的死活!”
“难怪我们一直等不到消息,原来是你一直纵容他们肆意抓人!”
“亏我们这么相信你!韦牧枫,你对得起我们吗?!”
“你的妻儿是命,我的孩子就不是命了么!”
听了这些话,韦牧枫顿时潸然泪下,只觉心如刀割,跪在地上不断颤抖着。
舒之薏神情凝重,沉默半晌,开口道:“韦牧枫,你身为一城县令,明知人犯所在却坐视不理,致无辜百姓深受其害,按律当削去官职,入狱五年。”
韦牧枫微抬头:“草民认罪,也愿将家中所有银钱,予以受此案迫害的百姓,作为补偿。”
舒之薏点头,又看向另外两人,“鲍柏亮、牛蔓珠,你二人欺辱残害数名百姓,按律当受百杖,即日处死。”
“什么?!”鲍柏亮与牛蔓珠同时一惊。
他们急忙求饶:“大人,你就饶过我们吧!我们已经知错了!求求你,放过我们!”
舒之薏漠然置之,直接高声吩咐:“来人,当众将他二人先各杖三十,即刻行刑!”
“不要啊!大人!”
四人立即搬来两张长椅,两人拿着两张竹板走至大堂。
他们将鲍柏亮与牛蔓珠强硬按压在长椅上,行刑的两人立刻举起竹板用力朝他们打了下去。
“啊!”
两人吃痛大叫。
一板接着一板,竹板拍打臀·部的声音与二人大喊的声音交错响起。
舒之薏冷声道:“你们可认罪?”
“我认我认!”二人同时道。
【叮!叮!】
舒之薏又道:“你们可知错?”
“我们知错了!”二人颤声回答。
【叮!叮!】
鲍柏亮咬紧牙关,“别打了!妹妹!我错了!”
牛蔓珠眉头紧皱:“大人,我们都认罪了,也知错了!你就放过我们吧!”
【叮!叮!】
“呵,认罪?知错?”舒之薏冷笑一声,目光更为锐利,“我看你们,根本就没有半分悔过之心!”
“给本官用力打!”
“啊啊啊!”牛蔓珠痛声大喊。
鲍柏亮立时吐出一口鲜血,他本就重伤未愈,现在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牛蔓珠眼神变得阴狠,她本想着顺从舒之薏,能少受些皮肉之苦,可没想到她却如此毒辣。
“你这贱人!比我们还恶毒!”
鲍柏亮一边咳着血,一边骂道:“没错!她这贱人心如蛇蝎……实在太狠毒了!”
听闻此话,舒之薏神色并无任何波澜。
她没有因此动怒,反而微扬唇角,平静开口道:“辱骂朝廷命官,罪加一等,接着打。”
“啊啊啊啊!”
下一刻,舒之薏眸中透出几分复杂之色。
虽说她并不理会他们的话,可方才听到他们这番辱骂,她忽然生出些怪异之感。
她似乎变了。
她如今,竟也能对人如此心狠手辣了。她坐于高处,冷面俯视着堂下之人,冷声吩咐着下属施刑,甚至,她很想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种疯魔的心思,竟也会出现在她的身上。
她不属于这个世界,可在这久了,难免不受在此地所经历之事的影响。
她见过伪面之下的丑恶,见过血肉模糊的惨状,见过荒淫无耻的暴行,见过私欲滋生的嫉恨,见过蚕食人心的肮脏。
她也不知,她何时变了。而这种变化,是对的吗?
不,比起他们,她的心还不够狠。
她身在此地,如今早已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大理寺官员。为官之道,便是克己奉公、清廉自修、执政为民,以律法为本,守正义之路,解百姓冤苦。
诱骗欺辱残杀百姓之罪,她会让他们偿还。
“停手。”舒之薏突然开口。
第二十大板落下,鲍柏亮已被打得满嘴鲜血,昏了过去。
“先将鲍柏亮押下去,待他清醒执行宫刑,若他还活着,再继续执行余下的杖刑。”
牛蔓珠口吐鲜血,咬着牙低声道:“你……你这贱人,我要杀了你……”
舒之薏接着道:“至于她,直接押下去,继续打。”
“是!”几人立即将鲍柏亮与牛蔓珠拽起,拖回牢房。
舒之薏又看向韦牧枫,“将他也带下去吧。”
“等等。”韦牧枫开口道,“舒大人,草民想向百姓亲自谢罪后,再离开。”
舒之薏默了默,点头应下。
“谢大人。”韦牧枫站起身,转身朝向身后的百姓,慢步走上前。
先前那一张张脸上满是忧愁、害怕、焦虑,时至今日,已化为哀痛、愤怒、怨恨。
从前,他们将他视为爱民如子的好官,可一息之间,他们便已将他视作仇敌。
他身为此地的父母官,既做了对不起百姓的事,便该受万民唾骂。他的罪,百死不能赎。
韦牧枫忽然解开衣带,亲手脱下了官袍,又抬手将官帽拿下。
他侧头看向身后的一名属下,那人立即上前接过他的衣帽。
看着他这一身官服,舒之薏突然生出些惋惜之意,可心中却又是无可奈何的滋味。
他勤勤恳恳多年,在位期间勤政爱民、清正廉洁,如今却因这一桩案子声名尽毁。可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有悔,却也无悔。
韦牧枫再次跪下,抬手拜倒在地,停顿片刻直起身来,红着眼哑声道:“是我对不住你们,我不敢奢求诸位原谅,只求诸位莫要将对我的恨,累及我的家人,我韦牧枫在此谢过了!”
“今日,我便以死谢罪,告慰亡灵。”
话音落下,韦牧枫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迅速对着自己的脖子狠狠一划,大量血液顿时溅射而出。
“韦大人!”舒之薏一惊,立时站起身高呼道。
“嘭!”匕首掉落在地,发出沉重的声响。
韦牧枫径直倒地,立时咳出一口鲜血,血液深入咽喉鼻腔,让他再也无法开口言语。
脖颈的血液不断流淌,渐渐染红了他这一身白衣,又为地面添上一片鲜红。
这抹红,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刺眼。
“老爷!”
“爹!”
姚茹双带着孩子一直站在远处,此刻亲眼见到韦牧枫自刎于人前,顿时大惊失色。
他们快步朝韦牧枫跑来,临近他时见到的却已是满地鲜血。
韦牧枫望向他们,渐渐露出一抹浅笑,便闭上了眼。
姚茹双蹲下身抓着他的胳膊用力摇晃,不断呼喊道:“老爷!”
“爹!你醒醒!”男孩的哭喊声越来越大。
“老爷,你怎么能抛下我和安儿?!”姚茹双痛哭出声。
见状,一众百姓一时讶然无措。
他们没想到韦牧枫会如此,他们知晓他是为了自己妻儿的安危,才会一直顺从人犯,但他们忍不住去恨他,恨他这个帮凶。
恨他自私,怨他无为,气他欺骗,可他不过也是一肉体凡胎。既是人,便会有私情,有私欲,有私心。
因他为官,百姓才希望他能大公无私,万事以百姓为先。可他未做到,便要承受百姓的苛责与怨恨。
但直至此刻,见他诚心悔过自刎谢罪,留妻儿悲痛欲绝存活于世,他们对他的恨与怨却逐渐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