秤砣跑去拿扫帚,一边收拾一边安慰:“少爷,你不用担心,三火是个能人,肯定是嫌咱太慢,自个儿先走了!你好好养病,柳老爷子说了,他会尽量帮着找!”
陈唐九苦涩地咽了口口水,点了下头。
一闭上眼就天旋地转,脑子里全是三火雨中消失的一幕,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秤砣说,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敢肯定那一幕是真是假,只能把苦水全咽下去。
下午,柳小姐来了,清澈的大眼睛里多了几分惆怅。
内心里,陈唐九对柳小姐有很多怨念,只是人家是女孩子,自己生病期间她和家里人都尽心尽力照顾,有多少怨言也只能憋在肚子里。
他知道自己这样小心眼儿没天理,但因为三火,他很不想见她。
“陈家哥哥,你好点了吗?”
“好多了。”
“那就好,其实我……”
她看了秤砣一眼,秤砣就识相地哈下腰:“拜托柳小姐照顾我们家少爷一会儿,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
啊?
陈唐九怒瞪秤砣,可惜他眼瘸没看见,还当自己干了大好事,一溜烟跑了。
秤砣走后,柳小姐以为陈唐九会说点什么,可他却把头扭向一边,做出有气无力的样子。
希望她能有点眼色,自觉离开。
柳小姐眼眶泛红:“陈家哥哥,你别生气,之前是我不好,可我实在没办法……”
陈唐九奇怪:“什么事没办法?”
“三火帮了我家大忙,原本还想好好谢他,可却变成了这样……”
“帮忙?什么意思?你说清楚!”陈唐九意识到什么,变得激动。
柳小姐犹豫了一下,一边擦眼泪,一边说起往事。
柳老爷子年轻时在当铺做伙计,穷得裤丨裆漏风。
有一天,当铺老板突然全家暴毙,他这个学徒就顺理成章接手了当铺,后来生意越干越大,才发了大财。
但没人知道,刚接手当铺那会儿他晦气得不得了,出门被狗撵,走夜路遇鬼,闭眼就发噩梦,后来有个游方道士登门讨水,顺手帮他化解了。
道士说,当铺老板家绝户的原因,就是前几天收的那幅古画。
那幅画其实是件道门法器,名曰“百炼图”,专封不入轮回的恶鬼,但如其名,这件法器就只能收纳恶鬼一百只,若是超过一百,先进去的鬼就会被法器炼化,为了不被炼化,鬼们在图里自相残杀,好让百炼图总是有空位。
跟养蛊一样,多年过去,百炼图里养出了个鬼王,强大到能影响到人间,为了压制它,百炼图的主人跟它两败俱伤,没多久就过世了,自此鬼王愈发不可收拾。
后来,当铺老板无意间得了图,就那么被它害了,还好道士来得及时,柳老爷子才没成为下一个。
那道士说什么也不肯带走这失控的法器,还不让扔,说是扔了会百病缠身不得好死,柳老爷子只好求他救命,道士一番掐算后,选了个至阴之日请出鬼王,竟是要谈判。
柳老爷子也不知那道士跟鬼打了什么商量,反正最后结果是,鬼王答应保柳家顺风顺水六十六年,但柳家每逢初一十五必须好生供奉,中元清明还要登玉皇顶烧香祈福,意思大概是,给画里的鬼们积累功德,今后好有机会再入轮回。
从那天起,百炼图成了《百恶图》,堂而皇之被柳家供在正堂,也的确跟道士说的一样,柳家迎来了一甲子大运,柳老爷子成了富甲一方的豪绅,娶妻生子人生赢家。
没料到好景不长,这才三十多年,鬼王翻脸了。
是从柳小姐满十八岁那天起,半夜总梦见自己到了画里,倒没像陈唐九一样被鬼追的满街跑,反而众星捧月的好吃好穿地被人伺候。
她起初还以为是梦,但每晚梦到一样的人做不一样的事,这就让她很害怕,后来有一天跟父母说了,柳老爷子想到什么似的,拉她去仔细看正堂那画,又听了《百恶图》的由来,她才知道自己八成是被拉进了画里。
柳老爷子当即磕头焚香,可当晚柳小姐又进去了,这次见到个陌生的白面书生,自称鬼王,说她是全阴之体,要与她成亲助它脱困,大婚之日就定在三个月后,若是不从,必让柳家家破人亡。
柳小姐一说,柳家全家都懵了,赶紧把画从正堂挪到了平时没人住的客房,后来柳老爷子听到个说法,只要跟男人成亲洞房就不再算是全阴之体,那不如就在三个月内把女儿嫁出去,让它断了念想。
可是,这事不知被哪个下人透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就算柳家出手再大方,整个泰安县连同周边都没一个肯跟柳小姐成亲的,正当老两口考虑要不要把女儿远嫁,陈唐九和三火上门了,简直是上天送来救他们柳家的。
末了,柳小姐抹眼泪:“对不住啊陈家哥哥,我不是故意坑你们,我跟三火哥说明白了,我是觉着他看起来好说话所以先问他的意思,果然跟我爹说的一样,他不同意,后来我说,既然三火哥你不同意,就让我爹再问问陈家哥哥,没想到他又改口说可以帮我,说好三天后成亲的,哪知道,那天中午一见下雨他就要去泰山找你,我们随后就跟上了呀,你说这人怎么就没了呢?我爹说,八成是惹怒了鬼王,被……”
说到一半,泣不成声。
陈唐九被她哭得肝胆俱裂。
三火被鬼王害了?怎么会呢?他可是无所不能的钟三火啊!
他跌跌撞撞下床,跑向原先挂着《百恶图》的角落,只看到墙上留下一个浅色的长条印子。
“画呢?”他拧起眉毛问。
柳小姐捂着嘴,一脸不知所措。
她也想问,画呢?
暮色降临,水榭的飞檐在斜阳里投下细长影子。
陈唐九斜倚着朱漆栏杆,松松垮垮地罩着件月白长衫,风贴着池塘吹过,衣摆掀起又落下。
柳小姐端来一盘削了皮切成块的苹果:“陈家哥哥,吃水果。”
陈唐九没言语。
柳小姐又说:“别担心了,虽然没找到人,可也没有尸体呀!听秤砣说三火哥的本领很大,说不定是拿了画到别处去处置了!”
陈唐九望着池面出神,池水倒映出的面容消瘦得惊人,自从那天三火在泰山消失,那些湿漉漉的纸屑仿佛把他的心也给堵住了。
他们都说是他出现了幻觉,三火不可能上到十八盘接他,按时间,他们是脚前脚后,哪能有人走那么快?
别人不行,三火肯定行,但陈唐九不想跟他们费口舌。
他在柳家休息了半个月,养病,也是等消息,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可今天柳小姐又旧事重提,勾得他的心肝又开始细细密密的疼。
他一阵闷咳,扣在栏杆上的手指泛起灰白色。
柳小姐赶忙帮他顺气:“不怪陈家哥哥,那天的雨来的太急,连我们本地人都料不到……”
陈唐九抬手打断她:“柳小姐,明天一早我就走了,这么长时间多有叨扰。”
“要走了?”柳小姐挽留,“陈家哥哥多住些日子吧!我爹早上还说等安顿完家里,跟你一起去保定探亲。”
说是探亲,实际是不放心陈唐九找借口护送,毕竟他和三火是他们家的救命恩人,这些日子柳小姐再也没被拉进过画里,他们全家都对陈唐九感恩戴德,对寻找三火也足够上心。
陈唐九摇头:“你们走你们的,我想各处散散心,放心吧,有秤砣在。”
回到客院,他去了三火住过的房间。
三火的行李很简单,一本《傀门大事记》,一套换洗衣裳,一叠白纸,一个小檀木盒子,里头装着穿着红绳的指甲剪和用了一半的手油。
他拿出指甲剪,凑近蜡烛,把自己稍长的指甲认真修理一番,等剪完后,眼睛被烛光晃得生疼,快要流出泪来。
吹干净指甲剪上的碎屑,装回盒子,好好地系上包袱拿回自己房间。
大概,师兄弟的缘分就到这里了。
那就到这里吧!
一夜无眠,马车在晨曦中出了城。
说是要各处散心,实际上一出泰安,陈唐九就茫然了。
他哪儿都不想去,更不想回保定城。
不想见熟人,担心回去了苏行和闵瑾砚问他三火哪去了,也不想回家,那个只有木将军和他,却没有了三火的家。
原来,不经意间,不言不语的三火已经占去了他生活中很大一角。
秤砣停下车,小心翼翼问:“少爷,咱回保定吗?”
陈唐九掀开窗帘,对面不远处就是巍峨泰山,天晴得透亮,仰起头还能看到山巅有庙宇的青烟缓缓升腾。
他发了会儿呆,说:“去蓬莱。”
如果三火死了,那找棺材算他的遗愿吧?
反正没处去,干脆继续去蓬莱找到棺材,再帮他送回山西钟家,全当游山玩水也好。
这次陈唐九不着急赶路,花了将近半个月才到蓬莱。
在县里打听到了信儿,说东海头是东北郊区一大片断崖,离县城有好几十里路,平常没什么人往那边去,有一户是姓关,家里二十多口人呢,不打渔不狩猎,但过得还挺殷实。
靠近海边,总觉得鼻子里湿乎乎的,陈唐九动不动就打喷嚏,就想早点办完事离开。
现在是中午,几十里路,算来天黑之前妥妥赶到,就匆匆买了几个肉包子上路。
车轮碾着林间碎金似的阳光,油亮的松针不时扫过车顶,秤砣心情舒畅地哼起了小曲儿。
陈唐九倚着车厢里的织锦昏昏欲睡,马车的銮铃叮叮当当的响,不断掠过车窗的树影催得他眼皮发沉。
拐过一道急弯,秤砣突然不唱了,激动地嚷嚷:“少爷快看,海,海!”
陈唐九打起了精神,掀开窗帘,果真看到斜前方一望无际的深蓝,和上空成群翱翔的海鸟,更远处是一片云雾,说不定住着仙人。
他自嘲:真是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又立刻想起另外一个土包子。
三火要是在,看见这么壮观的海,还能维持住他那稳如磐石的表情吗?
海风裹着咸腥气弥漫在四周,陈唐九扒在窗户上看着海面由金黄转为暗红,忽然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又赶紧把窗帘放下了。
窗外渐渐暗下来,车辙碾过碎石路的声响时大时小,走着走着,车停了。
秤砣打颤似的说:“少爷,咱,好像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