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把窗打开。”这个声音比一个多月前他听到的虚弱了许多,尾音都是向下沉的。
云枢扫见屏风上搭着的狐裘,先取下放在星弦的床尾上,再去开了窗,全程都低着头,乖巧极了。
不一会儿,一股融合了腐烂、发霉、酸臭、辣眼等众多驳杂的味道从碳炉里飘出,轮番变幻,将这一方空间熏得乌烟瘴气的,云枢捂住口鼻,窗边正是下风口,气味都往他这飘了。
“站过来些,这些废气不要闻。”
云枢机械地往星弦床边靠了靠,木头一般立着。
“你说要见我,我又不在地上?”星弦轻笑一声,拿了床尾的狐裘给自己盖上,催促了句“再不说意图就出去。”
被驱赶着,云枢鼓起勇气抬起了头看向星弦,只见他懒懒地侧靠在床头上,下唇是密集的牙印,他的上衣是反着穿的,只潦草地套了两只手臂,肩膀以下缠满绷带。
他的伤在背上,是从飞行器出来之前受的伤还是这两天为了夺地盘受的伤?
对视时,星弦双眼一眯,表情不善,显然他没耐心了。
云枢嘴巴快过脑子,当即开口,“我觉得授课进度太慢了。”
“哦?”星弦挑眉,“倒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
“我能学习更多,更快。”云枢鼓足勇气提出想法,“那我能每天来看你吗?”
这算是什么要求?星弦恹恹地望向窗外,答应了他。
无所谓,这些依靠他庇护才能活下来的蝼蚁只要不阻碍他,想怎样都无所谓。
星弦都懒得去问背后的原因。
他乱事缠身,早就顾不得蝼蚁怎么想了。
*** ***
后来云枢确实每天都来看望星弦,还摸清了星弦的脾气。
星弦每两周就要做一次手术,手术后人是最虚弱的,脾气也是最差的,差到仆从都不敢出现在他面前,而云枢总是乐意的,在星弦最虚弱的时候嘘寒问暖,这让云枢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
他来星弦身边三个月了,不见星弦背上的伤好转,每次清创完星弦都会自己烧掉绷带等医疗废品,从不假手于人。
“你的伤什么时候才能好?”忍了很久,云枢终于问了出来。
星弦趴在病床上,气若游丝面色惨白,在云枢觉得不会收到回答时,他说,“好不了,就这样了,算是个教训。”
云枢摇头,劝他,“这边的医疗水平太落后了,有机会我们去上城,你的伤一定能治好的。”
星弦没有因为突然的关心而感动,而是有一种躁郁感,在察觉到云枢眼里的同情,脾气更差了。
他冷声道,“管好你自己。”
云枢不在意星弦的冷言冷语,他想了解关于星弦的一切,好不容易敢与星弦说话,星弦也没赶他走,他索性继续问了。
“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一个怪物,现在已经被我关起来了。”星弦枕着胳膊望向云枢,威胁道,“伤过我的只会比我更惨。所以老实一点,嗯?”
对视之间,云枢目光触电一样游走,飞快的移开视线,然后乖乖点头。
往后相伴的时间,大多时候两人都只是各干各的,每次星弦都会纵容云枢,等他待够了自觉从房间里离开,这次不同,并无外事打扰,星弦突然催促云枢离开。
带上门时,云枢从门缝里看见星弦手上凭空出现了一本书,封面上是《病历本》三个字。
幸好经过这段时间的学习,他能基本识字,能明白这个意思。
这里面是记录了星弦的病因和治疗方案吗?
当然不是!
尘倦一直静默地旁观记忆,直到《病历本》出现,他的意识猛然清醒记忆画面就此中断。
这个病历本在上个世界结算之后出现过,病历本还出现过小九的名字,结合曙光慈善会的使命,他理解的是——这本书是对“世界病灶”的诊断书。
拿志怪图书馆举例,那是个话本的世界,作为主人公的青曜九原本应该成为世界的支柱,奈何出了岔子差点在幼崽期被世家公子打猎打死,这个时候祂化作书生救了青曜九挽回了世界错误。世界得以延续。
但祂没想到自己的离开会对青曜九产生那么大影响,只能再回来扶正世界轨迹,最后青曜九自封于志怪图书馆,世界也一直处于病灶之中,直到尘倦破局带他出来。
好消息:世界病灶消失了。
坏消息:主角跟人跑了,世界支柱没了,自然塌缩毁灭了。
尘倦没想到病历本最开始是星弦的所有物。
或者说,祂。
他签约曙光慈善会的第一天系统怎么介绍的?曙光app开屏动画上的人是曙光慈善会的创始人,祂属于永恒,祂可以是任何人。
最初他还以为这个系统在搞什么夸张的个人崇拜,没想到所有的表达都可能是字面意思。
尘倦的大脑有点懵,一下子牵连出太多线索,拼凑出了一个超出他认知的事,他得缓缓。
思路中断,尘倦睫毛轻颤,睁开了眼。
然而,眼前和他晕倒时已经是两处场景了。
尘倦的太阳穴突突跳动,鼻腔里漂浮着薰衣草香薰的甜腻。他的手指陷入床垫的天鹅绒面料,突然意识到触感不对 —— 这不是机械坟场的锈铁床,而是填充着鸭绒的贵族睡榻。
蕾丝领巾勒得脖子发痒,金线锦缎的燕尾服袖口缀着珍珠纽扣。床边围成半圆的动物玩偶们歪头凝视。
床边围满了各种穿着衣服的动物玩偶抱枕,正对床头的墙面有一面半身镜,照见了他的模样,他被换了一身衣服,是和橱窗里那个“我”一模一样的装扮。
神经病吧?
尘倦起床将盖过双腿的玩偶踢开。地上也全是崭新的动物玩偶,穿着和他一样贵族宫廷风格的衣服。
墙壁上的是浮夸的巴洛克风格的立体浮雕,镀金边框的镜子立在入门处,还有一面小巧的梳妆镜放在天鹅绒覆盖的化妆桌上,桌面铺满了金手镯、彩色宝石胸针和珍珠耳环,浮夸奢侈,堆叠在一起。
古怪的是,这个房间没有门也没有窗。
尘倦被眼前的场景冲击到,大脑又死机了一会儿,他意识云游时在想: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
几分钟之前“我是谁”这个问题受到了挑战,现在“我在哪”这个问题也刷新了答案,搞得尘倦都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了。
他相信知己知彼的道理,推理有时候就是解谜,懂了出题人的想法很多线索就会格外明确。
但这个云枢……现在尘倦不完全了解云枢,也不知道云枢是否把自己当作了星弦,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是星弦就是祂。
在所有的因素都不确定的情况下如何推理?
没有逻辑可言,能做出选择的都是赌狗。
他很难受,他发现他从不会把自己置于未知和风险之中。
他习惯了重复安全的、经过验证的事情,但凡有风险的、结果未知的,他就会格外慎重,即便这样,在第一次举办新书发布会的时候他也差点被春季的花粉带走生命。
他得很小心地活着,扼杀几乎所有的好奇心和“跃跃欲试”的念头,三思而后行,才能勉强保住生命。
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关在琉璃塔中,重复而乏味地活着,并且告诉自己要心怀感恩。
毕竟他还活着。
尘倦心里不禁要问了:祂凭什么就能由着自己的喜恶活在风口浪尖?
如果我和尘子倦、星弦一样,也是祂,那我能不能任性一次?
这么想着,尘倦决定不再瞻前顾后,他观察房间的布局,抓起手边的卡皮巴拉玩偶砸向立在墙壁左侧的全身镜。
悄无声息的,卡皮巴拉穿过镜面直接消失了。
果真是这样。
房间里有三面镜子,一面半身镜正对他的床,一面化妆镜,远远的贴着墙壁立在小桌上,几乎能照见房间全景,还有一面全身镜在靠近墙角的位置,一般来说这里是门的位置,而另外两面镜子,尘倦猜,应该起监视作用。
“好大的脾气。”声音是从全身镜里传来的,卡皮巴拉被抛了回来落在娃娃堆里,一只亮面的黑皮鞋从镜中迈出:
“你竟然中途醒了,真是遗憾。”
“就差一点,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共享永恒的生命了,亲爱的首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