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走出来一个人,他黑发黑瞳,黑色长发如墨缎般垂落,眼尾微微上挑,苍白皮肤泛着病态的白,左眼下一道极细的疤痕蜿蜒至耳垂,是被利刃划过的印记,整个人阴郁又邪气。
这是哪位?
多辨认几眼后尘倦才从五官轮廓里认出他来。
是云枢。
在橱窗那遇见的云枢是包裹在伪装里的“小号”,现在才是他真实的模样,连脸上的疤痕都不曾遮掩的、最真实、最本性的样子。
也是奇怪了,云枢小时候还算一个正常的孩子,只是命运对他残酷了些,敏感自卑。怎么什么苗子被祂掐去后都能变成疯子?
尘倦突然想起来,云枢抓着他发疯时说的话:“他比我还疯!我们天生就该站在一起!没有人能取代我的位置!”
没准真被他说中了,祂是个令人羡慕的疯子,所以才带出来那么多小疯子。
云枢进入房间之后所有的玩偶都“活”了,一个个站起来海潮一般涌动,分开一条路,床上的玩偶也陆续跳下地面,挨个排好队整整齐齐地贴着墙站了三层。
云枢走了过来。
“在想什么?醒来之后头疼吗?有没有不舒服?”他语言温柔神情关切,看起来十分在乎。
尘倦靠坐在床头,突然发现自己动不了了,他似乎和躯干、四肢失联了,能控制的只有五官和表情,幸好,他还能说话。
“你做了什么?为什么我突然动不了了?”
“意识抽离手术的正常现象,你最好只卧床休息,不要乱动。”云枢一边解释一遍观察尘倦的容色,一抹红痕透过蕾丝领巾被他发现。
他压下蕾丝领巾,看到领巾下遮盖着的发红的脖颈,还有两道抓痕。
“蕾丝领巾不适合你,我给你换一条。”
“这不重要,你……”
即便扯着嗓子喊尘倦能发出的声音也很微弱,而且说话很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云枢走远,打开墙面后的隐藏空间
——一个衣帽间。
各式各样夸张漂亮的礼服、丝巾、腰带,甚至还有裙装。
他取下一条纯白丝巾,“这个可以吗?”
尘倦没理他,他也不恼,拿过来耐心地给尘倦戴上。
熟练又自然,仿佛重复了千百遍一样。
这种自然感让尘倦毛骨悚然。
“你找错人了,我不是星弦。”
云枢转过他的头,面向正前方的半身镜,轻声哄着他,“看镜子,漂亮吗?”
镜中的自己华丽又脆弱,被绫罗软榻簇拥着,被云枢半圈在怀里控制住,就像关在笼中的铜雀,像极了一副华美的画。
就是没有生机。
“我不是星弦,你听不见我说话?”尘倦有些恼了,有了志怪图书馆的经验,他闭着眼睛就知道这疯子是祂留下的烂摊子。
凭什么每次他都要接手祂的烂摊子?
“你当然不全是,他从来不会忍受别人的摆弄,脾气差极了。”云枢按住他尘倦的肩,脸贴过来,两人额头相抵,他说,“很早我就预想过,星弦离开之后,我该怎么办。”
镜中两人亲密无间,云枢掐住他的下巴,转过60度,刹那间两人呼吸相闻,更亲近了。
尘倦忍了,因为他想听接下来云枢要说的内容,这可能是这个副本里的重点。
“我克隆了星弦的细胞,却培养出了你的模样,你说有不有意思?你和星弦的基因100%重合,样貌却是两个人。”说到矛盾之处,云枢越发兴奋了。
发现矛盾、研究矛盾,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然后才会有颠覆性的技术诞生。
更让云枢兴奋的是他对星弦的了解又进一步了。
“不过没关系,我能帮你变成他。你什么都不用做,乖乖睡一觉就好。”
搁寻常,尘倦要是能动,一定会把这个神经病打一边去然后报警:喂110吗,这里有个疯子。
尘倦咬牙咽下这种无力感,企图在所有不利中寻找有利点,他问,“给我几个答案,我配合你,怎么样?”
“别这样,不要生气。”云枢捏住尘倦的下颌,逼着他松口,“会留下牙印的。”
“你问吧,我怎么忍心不一一告知呢?”
“你擅长机械科技,为什么转而研究生物科技了?”
“实验体以太失控了,什么原因?”
“缸中之脑的技术进展到哪一步了。”
尘倦一口气扔出三个问题,赶着困意和疲倦感上涌之前问完了。
然后他又再次昏睡。
失去意识前,他心里暗骂一句:云枢就没打算回答他!
狡猾的恶犬!祂没说错,都是狡猾的恶犬!
*** ***
尘倦再次看见了回忆,《病历本》里的内容在他眼前越发清晰。
【症结之域:永生科技集团】
【人物:不明】
请尽快前往,排查隐患。
不知道星弦用了什么手段,只过了三天,机械坟场就来了外人。
是一队豪华、全副武装的车队。
云枢最先见到车队,转头就找星弦报信去了。
此时星弦正坐在镜子前,他刚换完药,脸色比刚死的鬼好不了多少,正要上妆遮掩,尤其是背后的伤口,红色的斑纹自肩胛骨向上蔓延到了后颈,衣领已经遮不住了。
“你来的正好,帮我遮一下。”
衣领退至肩膀,露出大片起伏不平的红褐色痂,丑恶之极。
星弦抬头镜面照见了云枢错愕的表情。
“不听话就滚出去,换别人来。”
“没有!”云枢立刻接过粉饼和笔刷。
“只用遮脖子上的,手脚快些。”
“好。”云枢原本不知道他后背的伤是怎么回事,只知道断断续续几个月了一直不好,治疗的时候一直只有那位医生在场,今天出于偶然,他也看到星弦背上的伤口。
根本没有治疗的痕迹也没有痊愈的趋势,只是反复把新长出来的血肉挖掉,再愈合再病变再挖掉,所以才会有这么厚的痂。
云枢要去碰红色的斑纹却被星弦呵止,云枢虽然不忍,也只能把粉膏一层层叠在伤口上。
“为什么一直好不了?”“怎么受的伤?”
星弦被问得不耐烦了,“不关你的事。如果所有人都要问我一句,那我光解释就要累死了。”
云枢给嘴巴拉上拉链,心里却知道,星弦虽然冲他发脾气,但也算是解释了。
毕竟跟他说了这么多话,还没赶他走。
已经意味着他是不同的。
伤口遮掩完,云枢才想起来找星弦的原因。
“今天有车队开进这里了……阵仗很大,应该是上城里的贵族,机械坟场很少开大门的,只有他们有这个权限。”
“我知道。”星弦系好贴身的衣服转而取出一套白色西装,有全套的衬衣、马甲、腰带、靴子,还有袖扣、胸针和怀表,一应俱全。
仿佛早就知道会有今天这一遭。
早就准备着离开。
见此,云枢怔愣片刻,再开口都被自己惶恐可怜的语气吓了一跳。
“大人?”“大人要走了?”“那我……我们怎么办?”
星弦打上领带,眼尾恹恹地下垂着,他站起来比瘦瘦小小的云枢高了两个头,居高临下的视线落在云枢身上,冷漠而遥远。
云枢都能猜到星弦的下一句话了,应该是他常说的:“关我什么事?”
“什么我们?你难道想留下?”星弦语气里夹带着鄙视,对云枢这种可怜巴巴的样子很是看不上。
在老鼠堆里长大的狼崽,抱到身边养了三个月,怎么还是一副苦兮兮的倒霉样,怯懦又可怜,丝毫不会为自己争取。
嫌弃的语气云枢没听出一点,他只觉得抓住了救命稻草。
这是要带他走的意思!被突然的好消息砸中,云枢兴冲冲抱住了星弦的腰,“求大人要带上我!”
“嘶,松开,别碰我的背。”星弦按住云枢的脑门,手腕轻推就给人丢开了。
这个时候门外来迎接的人也已经上楼,侯在了门口。
“咚咚”房门敲响,“少爷,您该回家了。”
压着最后的字音星弦戴好别针,打开房门,冲门外的管家爷爷微笑点头,“好久不见。”
云枢看得分明,这个老管家的态度根本不热络,大人也没有归家、摆脱机械坟场的愉快感,他们都带着面具在防备对方。
这个家似乎并不欢大人迎。
想到这里云枢的心更悬了。
连大人这般金尊玉贵、月亮般的人物他们都不欢迎,还会待见他这只泥巴地里打滚的老鼠吗?
又一次,云枢深深陷入惶恐和自卑。
他拉住星弦的衣角躲在了他身后。
“少爷,机械坟场的人都不干净,您应该不会想带他们回家吧?”
管家轻飘飘的一句话,云枢就放开了星弦的衣角。
果然,被他捏过的衣角已经沾染上了污点,没有其他地方那么白了。
“我带不带人,带走什么人,关你什么事?”星弦笑着怼人,他矜贵惯了,高人一等的姿态仿佛刻在了骨子里,毫无违和感。
“可是少爷,他们没有名分。”管家语气缓和了许多,但仍在据理力争。
“他是我的……”弟弟。
星弦的话还没完,云枢就抢答到,“仆人!”
星弦被抢了话,很是不快,回头丢过一个责备的眼神,闻言管家更有理由拒绝了,“那就更没必要了,主宅里最不缺的就是侍奉人的佣人、仆从。我还会为少爷挑选样貌、才学、行止都出色的人做您的伴读,您只管回家就好,其余的无需操心。”
停了管家的话云枢小脸整个垮了,低垂着头,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很难忍住不哭。
最终星弦还是带走了云枢,只是两人的关系淡了很多,星弦为云枢争来了一笔在上城的安家费和入学名额,一起坐上了进城的车。
车里,可能是最后一次相处。
下次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云枢垮着张脸,要哭不哭的,难过极了。
“你到底在难过什么?”忍了大半路,星弦终于忍不住,管了他的闲事。
退一万步说现在的情况不比在机械坟场待一辈子要好?星弦不明白到底在矫情什么,完全没摸清他拧巴的点。
而且落到这个结果也是云枢自己非要插嘴导致的,本来他想把人放眼皮子底下,结果云枢一句话把自己叉出了二里地去。
这能怪谁?
还好意思哭?
“大人,我舍不得你。”云枢囫囵擦干眼泪,这是他第一次哭。
遇到大人之前他不会哭的,因为哭不会改变任何事,甚至不会有人关注他的情绪,他完全没有哭的冲动。
但遇到大人后有了。
虽然大人讨厌懦弱、无用、娇气、哭闹的人,但他第一次有了哭的冲动。
星弦蹙眉,厌烦的视线扫过去,云枢停了哭腔。
云枢:“大人,你不会忘了我吧?”
没得到回应,这样模糊又没有必要的问题星弦一贯是不答的,云枢想了想,又问:“大人,能送我一个名字吗?”
遇到星弦之前,云枢是在废水垃圾里苟延残喘的老鼠,不需要名字;成为学员后他有学号;和星弦相处时,星弦只是吩咐,但凡云枢听见了,不需要特意指名道姓,他就会去做,更不需要名字。
但现在他要离开星弦了,他需要一个名字记住自己是谁,也让星弦记住他。
“云枢”,星弦抚上他的发顶,“你的名字是云枢。如果你足够重要,我们一定会再见。”
这是星弦临别的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