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传来时，我正倚在窗前发呆。
“福晋，福晋。”春桃几步跨进屋，附在我耳边急促道：“您快去看看吧，爷今个儿从宫里回来后，就命人闭了府门，跟皇上告了数天的假。爷如今不言不语的，也不吃东西，任谁也不见！”
我霍然起身：“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这样呢！”
“奴婢听说，”她喘了几口气，惴惴道：“好像是……好像是十三爷出事了！”
我后背沁出一层冷汗，胤祥？胤祥能出什么事？我来不及多想，嘱咐了春桃几句就匆匆跑出了屋。
“年福晋吉祥！”门口的小太监见到我，像是松了一口气，连忙让开身子：“福晋请，您可要劝劝爷呀！”
我敷衍着点点头，一把掀开帘子走进去。胤禛坐在案后，紧紧地攥着拳，面无表情地盯着前头的书卷，嘴唇毫无血色，白得吓人。
我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轻轻地蹲在他身边，把手掌放到他的拳上：“胤禛，怎么了？”
胤禛眼珠动了动，定定地看着我，半晌，他颤声道：“十三弟……”
他的声音犹有哭腔，我一惊，莫非……莫非是！我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十三爷怎么了？他是不是被皇上责罚了？”
胤禛反扣住我的手腕，捏的我的手生疼：“他是为了我！今日八贝勒府的人，拿我们负责的治灾一事，联合户部贪污水灾银粮来栽赃我！我不曾想到，我那样信任乌其格，他居然会被买通！”
我说不出话，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皇阿玛大怒，当即就要下旨将我坐连其罪。可十三弟……他替我揽下了一切，将我摘得干干净净！”胤禛沉痛地，一字一句道：“如今，皇阿玛将他幽禁于养蜂夹道，非诏不得出，且不许任何人探视！”
我的心一沉，对，兄弟相残，十三阿哥被幽禁，这一关就是数年啊！直到胤禛登基才得以放出。
“是我识人不清，是我一时疏忽酿成大错！却是单单苦了十三弟！”胤禛闭着眼，咬着牙说。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死死咬着嘴唇，坚定地看着胤禛：“胤禛！你别难过，等到那一日，新仇旧帐一起算！你一定可以救十三爷出来！”
“你说得对。”胤禛缓缓睁开眼，俯下身子一把搂住我，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会的！我会做到的，我要为你，为十三弟报仇，一定会……”
我用力回抱住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忍着泪道：“胤禛，如今十三爷刚刚被幽禁，我想去看看余婳，可以吗？”
他沉默一瞬，扶着我的肩膀，轻声说：“好！你去罢，只是莫要让别人看见了。”
……
养蜂夹道，是一个冬冷夏热的地方，我抱着一个木盒子，垂着头，步履匆匆地进了一间小屋。
“余婳？余婳！”
年久失修的屋子，蚊虫处处可见。我轻轻敲开掉色的宫门，“吱呀”一声，更显得摇摇欲坠。
兆佳余婳坐在角落的木椅上，只穿着白色单衣，昔日的十三福晋，今日却落到如此地步！
我几乎抱不住手中的盒子，飞一般地扑过去：“余婳，我来了！”
余婳却没有太大的惊讶，也没有责怪，没有诉苦，只是看着我笑，宛如初见时，一模一样：“蓁蓁，我知道你会来。”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咬着嘴唇，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滚落下来，这件事，跟四贝勒府是脱不了干系的。
她轻轻地，温柔地擦去我的眼泪，示意我坐下：“你放心，我心里都清楚。我不怪四爷，十三爷，也绝不会怪四爷！”
我拉着她的手，说不出话来。
“蓁蓁，自从我嫁到十三爷府中，我就是这里的一份子，我发誓要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
她目光飘渺，仿佛是在说一件非常遥远，非常古老的事情。
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微微颤抖：“你说什么，你们都不会死的，我们都要好好儿的活下去！”
余婳眼中带笑，微微点点头，将我的手放在手中轻拍着：“我明白，蓁蓁。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你，你还是个再规矩不过的格格，可是当你大病一场，就活脱脱像变了个人一样。”
她沉吟一会儿，笑看着我：“爱读书，写得一手好文章，唱歌儿还好听，是不是？”
……
我愣愣地瞧着她，她知道，她心里是知道的！
“我有个小字，”我擦擦眼睛，笑着说：“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贞贞，是忠贞不渝的贞。”
余婳温柔地看着我：“原来是这个贞，我知道了。”
“这个字真好听，我……也很喜欢现在的你。年贞贞，是我兆佳余婳的挚友，是我的知己，对吗？”
我几乎要再次落下泪来，她说的是我，而非年蓁蓁！兆佳余婳是年贞贞的朋友！
我哽咽着抱住她，她亦回抱住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你后悔吗？余婳，如果没有嫁给十三爷，那今天的一切——”
“不后悔！”她轻柔而郑重地打断我：“我是十三福晋，是胤祥的妻子，选择这个身份，是我至今做过最正确的一件事！”
是她选择了十三，十三也选择了她。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放下心来，既如此，他们将会共同携手捱过这近十年的光阴，直至生命的尽头！
“这里面是我嫁妆的一部分，你收好，往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站起来，将盒子推到她手里：“我没法久留，剩下的……”
我闭了闭眼，今日一别，不知何时相见！
“你放心。”余婳也站起来，对我点点头：“我们都不会有事，相信我，等到苦尽甘来那一天，我再陪你去别院策马，一醉方休，可好？”
“……好。”我不敢再转头去看她：“余婳，保重！”
“贞贞，你保重。”
我捂着嘴冲出门去，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只是顾着跑，只想不停地跑。
我喘着气，靠着宫墙缓缓蹲下来，滑到地上，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我不敢想，今日幽禁的是余婳，明日就是郭络罗明越和完颜沁华！仿佛这紫禁城中的每一个人，都逃脱不了这样的命运！
我环顾四周，朱墙绿瓦，好不宏伟！只是这紫禁城下，又埋了多少枯骨，又葬送了多少鲜活的生命！不仅我们，这深宫中的姑娘们何尝不是苦命之人，表面光鲜亮丽，实际却……要不了多久，我终有一天也要来到这里，被永远囚禁在这里！比如余婳，好像前些日子，我们还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心比天高，如今却落得如此地步，这是在我身边真真切切，正在发生的事情。我头一次意识到了现在的处境，也终于打破了长久以来自己粉饰的太平。
我同情这里的姑娘，她们又有什么错呢？我想改变她们的命运，我想保护她们不受伤害，可是我做不到，就连胤禛也做不到！
我只是年贞贞，在这个时代，我又何尝不是颠沛流离，何尝不是“身世浮沉雨打萍”，只不过我比大部分人要幸运一点，我遇到了爱我的人，有了可以靠身之处罢了。我总以为自己可以脱离这宫中的是是非非，独享自己的一片桃花源。但是我错了，面对这里残酷的斗争，我无法躲避，又是那样的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余婳，看着那些我想要保护的人受苦！
我抬头看着天空，只觉得一阵眩晕，天寒地冻，我呼出的气却是滚烫的。十年了，整整十年，我仿佛是陷入了一个无穷无尽的，不可破解的轮回一般，无论我怎样冲撞，永远找不到出口。苍天似乎也在嘲笑我的天真，天真到竟以为自己的出现是不同的，是可以改变历史的。
它再一次用事实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不能的，全都是我的妄想，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劳罢了！
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回家，从来没有。我流着泪，无言地仰望着天空，只觉得眼前这片苍茫的，高高在上的天，真的要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