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青自方才说完那句话之后便一直皱眉沉思,云海尘与他共事多年,知道他这是思考的习惯,便问:“你在想什么?”
曲江青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似的:“我在想金照古。”
云海尘问:“金照古?想他做什么?”
“这个名字……”曲江青沉吟道:“我好像听过……”
归庭客一惊:“你听过?你远在京城,头一次来兴平县,怎会听过金照古的名字?”
“对啊,但是……”曲江青自己也觉得纳闷儿,可这三个字他越是默念、越觉得自己一定在哪儿见过,冥思苦想良久之后,曲江青突然睁大双眼,向他二人确认:“你们方才说,金家是开钱庄的?”
归庭客点头:“对啊。”
曲江青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约莫是三四年前,金照古曾经携重金前往京城,想要捐官谋个职位,只不过被老师拒绝了!对!就是他!”
“被老师拒绝了?”云海尘一脸的迷茫:“你的意思是,金照古曾在三四年前,想要捐官供职于大理寺?!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也因为此事无关紧要,所以当时并未对你提起。”曲江青回忆道:“我记得老师曾说过,在大理寺任职不比其它衙门,本司官吏需要对《昭律》烂熟于心才行,否则只会平添枉滥,不是谁来捐官都能胜任的,因此当时金照古表露来意的时候,被老师臭骂一顿赶了出去。老师为官清正,自然也瞧不上这等捐官的人,想必是那金照古知难而退离开了京城,后来就再没听说过他的消息了。”
竟有这么巧的事?几年前金照古居然曾去京中谋官,还偏偏是大理寺?
归庭客却越发觉得古怪:“金家世代都是商贾,生意经营的好端端的,怎么会想起捐官?”
“兴许是不满足于……”云海尘一句话没说完呢,曲江青却疑声道:“世代都是商贾?谁说的?金家明明是二十多年前才开始发迹。”
这话说得两人又是一愣:“什么?”云海尘问:“为何这么说?”
“因为……”曲江青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由谎言构成的谜窟,从他们开始整理线索到现在,三人所说的每句话,都能发现之前的破绽:“如果在朝中任职,需要交代祖上家世门楣,朝中也会派人去核实,金照古显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前去大理寺捐官的时候,是带着自己族谱去的,后来老师将人赶走,又让我把他留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烧毁,我当时粗粗扫了一眼,依稀记得金家先前都是普通的农户,也就是二十多年前,不知如何巧得机缘,才开始做起生意。”
说到这儿,他反问:“你们为何说金家世代都是商贾?谁告诉你们的?”
云海尘面色阴沉的说:“本县县令,燕鸿云。”
话音一落,曲江青哑然失笑:“行啊,连县令都搅进了这桩案子里,感情这兴平县没一个好人啊!”
归庭客问:“那接下来咱们怎么查?”
云海尘思索少倾,随后安排道:“兵分三路,江青,先前我们一直在查金照古的生父到底是谁,既然你曾经听说过此人,此事便交由你去办吧。”
曲江青点头:“没问题。”
“归庭客,最多五日,务必查到宓菟此人的下落,不能再耽搁了。”
归庭客应道:“好。”然后又问:“你呢?可需我们帮你做什么?”
云海尘面不改色:“我要去一趟月听窗,再去问一问箫人玉一些疑点。”
一听这话,归庭客的语气变得有些耐人寻味:“呦,你自己去啊?”
云大人义正辞严的说:“怎么?你阴阳怪气什么?我自己去不得么?”
“去得去得,”归庭客又露出他那贱嗖嗖的笑意:“要不我俩和你一起吧,反正金家和宓菟那边也不差这一时,跟你去月听窗也是为了保护你。”
“不必。”云海尘想也没想就拒绝了:“现在除了燕鸿云之外,还没有人知道曲江青的身份是大理寺左少卿,如此反而对我们有利,江青,你除了查金家之外,再去香行处探探消息,看看褚横霜与箫家姐弟二人之间,是否真的有旧怨。”
“行啊,不过……”曲江青对归庭客的反应很是好奇:“月听窗那边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么不对劲?”
归庭客还没回答呢,云海尘倒是先抢声:“不用管他,他有病。”
“啊?”曲江青一脸懵怔。
归庭客闻言耸了耸肩,轻巧道:“嗯哼,曲少卿就当我有病吧。”
“哈?”曲江青更狐疑了:“真的假的?我怎么觉得你俩在跟我打哑谜啊?”
“那肯定不是我!”归庭客竖起三指做发誓状:“我一向光明磊落,说话从来不藏着掖着。”
曲江青看向云海尘,那眼神不言自明。
归庭客阴阳自己,云海尘便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恶心他:“噢,昨日他说他喜欢男人,我说我喜欢他,估计听我说要去月听窗他心里不痛快,所以说话怪腔怪调的。”
“你胡柴……”归庭客刚要破口大骂,曲江青立即吓的惊呼出声:“什么!”他站起身后退几步,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巡睃,满眼的不敢置信:“你……你们……两年不见,怎么就转了性子?”
“你听他瞎说!分明是他自己……”归庭客刚要解释,云海尘却气死人不偿命的将他的话堵回去了:“怎么,昨天自己说过的话自己不敢承认了?你嘴唇一动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撒谎的人不举,这辈子都不举,所以你还是老老实实的说实话吧。”
归庭客头一回知道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话……不是昨日自己的原话么!他云海尘真是好能耐,学起这些乱七八糟的倒是快!
曲江青闻言便转头直勾勾的盯着归庭客,直将归庭客看的有苦难言:“我……我那么说是因为……为了刺激他!”
曲江青是会抓重点的:“所以你昨日确实说喜欢男人了?还有你,”他下意识拢了拢衣襟看着云海尘:“没瞧出来啊,你居然好这个!”
“对,”云海尘已经不在乎了,目色平淡的回应对方:“所以以后不要往我床上钻,很危险。”
“呃……好的。”曲江青很听劝:“你放心,绝对不会了,”说罢还十分知趣、懂分寸的对归庭客补充了一句:“一言既出,如白染皂。你也尽管放心。”
归庭客简直想骂人了,目瞪口呆的咆哮:“我放的什么心!他胡说的你别被他骗了!”
“哼。”云海尘冷笑了一声,也不解释,脸上挂着一副得逞的假笑,转身便离开房间了。
曲江青看着云海尘离开的背影,在心里反复确认他方才的那抹表情,实在像极了小人得志的模样……
“唉……”归庭客头疼的叹了口气,去拽曲江青:“曲少卿,咱们也走吧。”
“好诶诶诶……”曲江青躲他如同躲瘟疫似的:“不用扶我,我自己走就行。”
“你……”他这模样一看就是误会大了,归庭客气的咬紧后槽牙,对曲江青怒目而视半晌后,撒泼似的喊出一句:“你们大理寺没一个好人!”吼完也不管对方什么反应,怒气冲冲的便转身走出去了。
“哎呀……”曲江青自己一人留在房中摇头慨叹:“他俩……太有种了……”
三人兵分三路,各自去查目前最要紧的疑点,云海尘有了光明正大去月听窗的理由,因此步子踏的雄赳赳、气昂昂,当箫人玉给他开门瞧见他此番模样的时候,第一反应就觉得云海尘像一只威风凛凛炫耀自己仪态的老母鸡。
怎么了这是?一天天要死要活的?昨日像是快魂飞魄散了,怎么今日紧接着就精神抖擞了?
“你……”箫人玉迟疑着问:“有事么?”
“嗯。本官有事要问你。”云海尘又端起架子:“怎么,不请我进去么?”
箫人玉听见“本官”二字后,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倒不是觉得云海尘耍官威,而是感觉他很滑稽,有种故意在自己面前假扮威厉、以示尊贵的模样。
箫人玉不惯着他,戏谑的勾起唇站在他对面:“云大人有什么话就这么问吧。”说罢还抱起双臂,一副“你敢硬闯试试”的强硬模样。
云海尘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气焰登时就弱了三分:“你……你怎么这么说话,谁家官差上门问话连门都不让进的,赶紧……让我进去!”说到最后一点儿气势也无,像一只哑了喉咙的鸡。
他这态度变得倒是快,箫人玉轻笑了一声,侧身闪出了门口的位置,云海尘仿佛怕他反悔似的,赶紧就抬脚走进去了。
“云大人要问什么?问吧。”箫人玉将门关上,转身往里走。
云海尘就坐在桌边,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身影,开口问了句无关紧要的话:“你还不开门经营铺子的生意么?”
“没兴致,过段日子再说吧。”
“噢,”云海尘沉默了少倾,又说:“前些时日,我在你这儿买的安神香用完了,你再拿些给我吧。”
“好,”箫人玉正在调香,闻言头也不抬的应了一声,然后就不说别的了。
房间内又安静下来,云海尘仿佛忘了自己来这儿是干什么的,一句正事儿不问,就跟个痴汉一样盯着箫人玉看。
许是他的目光太灼热,箫人玉无法忽视,只好抬头回望过去:“云大人,你今日来草民这儿,就是为了呆坐到晚上的么?”
“不是,”云海尘低声道:“我来问与案子有关的事情。”
箫人玉叹了口气:“那你倒是问啊。”
“你……”这话让云海尘有点儿酸涩:“你是不是巴不得我赶紧问完赶紧走?”
箫人玉一怔,反问他:“怎么,云大人还想留在我这月听窗过夜?”
谁知云海尘听到这话,竟眼巴巴的、恬不知耻的问了句:“行么?”
这话倒是把箫人玉问的不知该如何作答了,他大脑空白了一瞬,在这两个字中品出一点儿轻薄的意味,随后暗火陡生的走到云海尘面前,毫不犹豫的抬手甩了他一巴掌:“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这一巴掌挨得……始料未及,但云海尘却不恼,他坐在原处抬头看着自己身前怒意未消的箫人玉,隐隐含笑的说了五个字:“我喜欢的人。”
这话说得太自然、太软款了,以至于箫人玉以为是自己力道太大,结果把他打的眼冒金星开始说胡话了。
明明被打的是云海尘,但他却心中暗爽,连揉都不揉一下,只舔了舔自己的口腔内侧借此缓解痛意,然后就去拉箫人玉的手:“你手疼不疼?”
箫人玉手抖了一下,下意识就想缩回,但云海尘却紧拽着不松开,还低低傻笑着说:“看上去这么温和儒雅的一个人,手劲儿倒是挺大的,这回恐怕我脸上又要留印子了。”
他这是抽的什么风?这一切来的猝不及防,箫人玉即便早就算计好了他会落入陷阱,可真到这一刻了,自己竟不知该如何招架:“你……”
云海尘轻揉着他的掌心,抬头看着箫人玉:“我想通了。”
箫人玉有点儿恍惚:“什么?”
“我想通自己的心意了,我喜欢你。”昨夜云海尘辗转难眠一整晚,箫人玉和归庭客的话如同魔音,一直在他脑海中环绕,箫人玉骂自己不如金照古,是冠冕堂皇的伪君子,归庭客说遇上命中注定的人,男女都无所谓,他原本觉得自己不会在意这些道理浅薄的话,奈何他对箫人玉的心思,就像是一股四处乱窜的风,吹的自己心里一片狼藉。
昨夜之前,他自己跟自己犯别扭,别扭自己为何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会喜欢上一个人,明知对方满口谎言、心计颇深,还是忍不住想多跟他说两句话;别扭自己是不是色欲熏心不能免俗,轻而易举的就被对方容貌所蛊惑;最主要的是,他想不通自己到底为何会对一个男人心动!这一切都太荒唐了!
可昨夜归庭客的话却无意中点醒了他,虽说粗蛮了些,但确实一针见血:天底下有些事确实不能像查案子一样,桩桩件件都要探明蛛丝马迹。
若非要找出自己会心动的线索,或许可以追溯到他第一次见到箫人玉的时候,对方身上的那股幽香就是证据,丝丝缕缕钻入自己鼻腔的,不是香气,是因缘的红线,数日以来,早就顺着自己的筋脉流遍全身,剔不开,也抽不出了。
“你昨天不是骂我龌龊么,”云海尘眼底的笑意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如云般缥缈,如海般广袤,让箫人玉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团柔软的云雾包裹住,既挥不走,也驱不散,伸手戳一戳,就能戳出水珠,每一滴都像是对方深情款款的剖白:“你骂